残冬的黄昏压在北境的断牙山脉上,铅灰色的云絮像浸了血的绷带,缠在光秃秃的山脊线。皮兰德罗斯靠在废弃驿站的破门框上,手里的陶碗盛着半块冻硬的黑面包,咬下去时牙床发酸。驿站的木牌歪歪斜斜挂着,“清溪驿站”的漆皮剥落大半,露出底下被虫蛀的木纹——这里曾是他和阿瓦尔、布鲁诺当年巡逻时歇脚的地方,墙根下还留着布鲁诺用木炭画的歪脸,如今被雨水泡得模糊,只剩两道扭曲的弧线,像在哭,又像在笑。
“吱呀”一声,驿站的木门被推开,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皮兰德罗斯脖颈后的头发发僵。他猛地抬头,手按在腰间的剑上——那是三个月前在南方小镇铁匠铺打的剑,剑身窄而韧,靠近剑柄的地方刻着“守心”二字,银狮徽章被他用皮绳系在剑穗上,随着动作轻轻晃了晃,金属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
门口站着的人,银色的头发在昏暗中泛着冷光,玄色的教会骑士长袍下摆绣着金线织成的圣光纹章,腰间的长枪斜斜指着地面,枪尾的“守”字在残光里像一道凝固的伤疤。是阿瓦尔。
他身后跟着八个教会骑士,铠甲上的金属片在暮色中反射着森冷的光,形成一个半弧形的包围圈,把废弃驿站围得密不透风。阿瓦尔往前走了两步,靴子踩在地上的碎木片上,发出“咔嚓”的轻响,打破了驿站里的死寂。
“皮兰德罗斯,”他的声音比北境的风还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跟我回去。主教说,只要你当众承认错误,放弃那些‘异端’言论,他可以恢复你的骑士身份,甚至……给你一个教区骑士长的职位。”
皮兰德罗斯放下陶碗,慢慢站直身体。他比阿瓦尔矮半个头,此刻却微微抬着下巴,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承认错误?承认我不该帮西谷镇的村民找救济粮?承认我不该揭穿主教挪用粮食的事?还是承认,我爹留下的银狮徽章,代表的‘守护弱者’是错的?”
“那不是‘守护’,是‘破坏秩序’!”阿瓦尔的声音提高了些,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指关节泛白,“皮兰德罗斯,你醒醒!教会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个世界也不是。我们是骑士,不是流民的保姆!秩序比什么都重要——没有秩序,平民只会更乱,死的人会更多!”
“秩序?”皮兰德罗斯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你说的秩序,是主教把救济粮给私兵,让村民饿死?是教会把泰姆林大人当成异端追杀,就因为他说了真话?阿瓦尔,你忘了破庙里那个啃树皮的孩子吗?他娘跪在你面前,求你给一口吃的,你最后还是把自己的干肉分了他半块。那时候你说‘就算违点规矩,也不能看着孩子死’,现在怎么忘了?”
阿瓦尔的脸色沉了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戳中了最不愿提及的往事。他别过脸,看着墙根下布鲁诺画的歪脸,声音低了些:“那时候是训练营,现在不一样了。我是教会的圣光骑士,肩上扛着家族的名声,扛着几百个骑士的信任。我不能像你一样,只顾着自己心里的‘良知’,不管后果。”
“后果?”皮兰德罗斯往前走了一步,银狮徽章从剑穗上滑下来,落在掌心。他摊开手,徽章在昏暗中闪着微弱的光,“我爹是皇家骑士,当年就是因为帮流民挡了贵族的马队,被安了个‘扰乱治安’的罪名,贬到边境。他临终前把这枚徽章给我,说‘骑士的名声不重要,爵位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手里的剑,要对着不公,而不是对着需要保护的人’。阿瓦尔,你爹当年也说过‘别让守秩序变成冷心肠’,你现在做的,和他说的,到底哪个是对的?”
“我爹……”阿瓦尔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里的挣扎更明显了。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反复说着“守心比守规矩重要”,可后来家族里的长老们告诉他,父亲是因为“太心软”才丢了皇家骑士团的职位,让家族蒙羞。他从小听着“重振家族名声”的话长大,那些话像一层厚厚的壳,把父亲的遗言裹在了最里面,再也看不见了。
“我没有选择。”阿瓦尔最终还是转过脸,眼神重新变得冰冷,“皮兰德罗斯,我最后劝你一次。跟我回去,认错,然后安安稳稳做个骑士。不然,今天我只能按教会的命令,把你当成异端拿下——你知道的,我的枪术比你好,你赢不了我。”
皮兰德罗斯握紧了手里的剑,剑柄上的木纹被他摸得发烫。他看着阿瓦尔,这个曾经在训练营里教他握枪、在破庙里和他分干肉、在授勋仪式上和他并肩站着的朋友,如今却成了教会的“刽子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他缓缓拔出剑,剑身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光,“阿瓦尔,你说我赢不了你,或许是对的。但我手里的剑,刻着‘守心’,它不会对着平民,不会对着良知,更不会对着我爹教我的骑士精神。今天就算死在这里,我也不会认错——因为我守住了该守的东西,而你,早就丢了。”
阿瓦尔的脸色彻底变了,他猛地抬起长枪,枪尖对着皮兰德罗斯的胸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你非要逼我?”
“是你在逼自己。”皮兰德罗斯的剑也指向了阿瓦尔,“当年在西谷镇,你明明知道主教在撒谎,明明看见村民们快饿死了,却还是选择了‘秩序’。今天,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错,却还是要按教会的命令来抓我。阿瓦尔,你不是没有选择,你是选了名声,选了爵位,选了那些冷冰冰的规矩,放弃了我们曾经一起相信的东西。”
“够了!”阿瓦尔大喝一声,身后的骑士们也纷纷拔出剑,铠甲的碰撞声在驿站里回荡。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既然你不肯回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阿瓦尔猛地往前一跃,长枪带着风声刺向皮兰德罗斯的肩膀。皮兰德罗斯早有准备,侧身躲开,剑刃顺势劈向阿瓦尔的手腕。阿瓦尔手腕一翻,长枪挡住了剑,“当”的一声脆响,火星溅了起来,落在地上的干草上,瞬间熄灭。
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克制。皮兰德罗斯的剑招灵活,总是避开要害,只往阿瓦尔的手臂、肩膀上招呼;阿瓦尔的长枪虽然凌厉,却也从未真的刺向皮兰德罗斯的胸口或咽喉——他们都还记得,当年在训练营里,泰姆林大人说“骑士的武器是用来守护的,不是用来杀朋友的”。
可打着打着,这种克制就慢慢消失了。阿瓦尔想起主教的话,想起家族长老们期待的眼神,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皮兰德罗斯想起西谷镇饿死的村民,想起泰姆林大人的死,想起自己手里的“守心”剑。愤怒和不甘像火一样烧起来,让他们的招式越来越狠。
“你以为你这样做,就是对的?”阿瓦尔的长枪横扫,逼得皮兰德罗斯连连后退,“你帮了那些流民,他们转头就会因为抢粮食打起来!你揭穿了主教,还有更多的主教上位,他们只会更狠!你所谓的‘理想’,根本救不了任何人!”
“那也比像你一样,做教会的走狗强!”皮兰德罗斯反击,剑刃擦着阿瓦尔的铠甲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至少我没有违背自己的良心!至少我没有看着无辜的人死去!阿瓦尔,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穿着华丽的长袍,戴着金色的徽章,可你心里的热早就凉了!你和那些你曾经鄙视的贵族,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刺进了阿瓦尔的心里。他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痛苦,可很快又被愤怒取代。他猛地发力,长枪直刺皮兰德罗斯的胸口,这一次,他没有留手。
皮兰德罗斯大惊,急忙用剑去挡。“当——”的一声巨响,长枪的枪尖撞在剑身上,巨大的力量让皮兰德罗斯的手臂发麻,整个人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驿站的土墙上,墙上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他刚想站稳,阿瓦尔已经追了上来,长枪横扫,直指他的腰腹。皮兰德罗斯来不及躲闪,只能再次用剑去挡。可这一次,阿瓦尔的枪尖没有撞在剑身上,而是擦着剑刃滑了过去,重重劈在剑身靠近剑柄的地方——那里刻着“守心”二字。
“咔嚓”一声,剑身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缺口,正好把“心”字劈成了两半。木屑和金属碎屑飞溅,落在皮兰德罗斯的脸上,像是在他的心上划了一刀。
他愣住了,手里的剑瞬间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剑上的缺口,看着被劈碎的“心”字,突然想起授勋仪式上,阿瓦尔反复摩挲着长枪上的“守”字,说“这是我爹刻的,代表着守护”。那时候的“守”是温暖的,是带着承诺的,可现在,阿瓦尔用他的“守”,劈碎了自己的“心”。
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在这一刻彻底碎了。就像西谷镇空荡荡的粮仓,就像泰姆林大人冰冷的尸体,就像他和阿瓦尔之间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友情。
阿瓦尔也愣住了,他看着皮兰德罗斯剑上的缺口,看着他脸上的失神,手里的长枪突然变得重如千斤。他想起当年在训练营,皮兰德罗斯第一次练剑,把剑砍在了石头上,剑身上留下一道小缺口,他还笑着说“这是我的勋章,代表我不怕疼”;想起破庙里,皮兰德罗斯把自己的干肉分给流民,说“只要心里热,就不怕冷”;想起授勋仪式上,皮兰德罗斯攥着银狮徽章,说“我们要一起做最好的骑士”。
那些回忆像潮水一样涌上来,让他的眼睛发酸。他猛地收回长枪,往后退了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你……”
皮兰德罗斯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剑上的缺口,又看着阿瓦尔,眼神里的坚定慢慢被绝望取代。他知道,自己输了,不只是输了这场战斗,还输了他一直坚持的理想——他以为只要守住初心,就能改变什么,可到头来,他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留不住,连自己的剑都保护不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掌心的银狮徽章,徽章上的狮子眼睛像是在看着他,带着一种无声的质问。心口像是被刀割一样疼,眼泪突然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为什么……”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哽咽,“为什么你要把‘心’劈碎?阿瓦尔,你明明知道,这两个字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阿瓦尔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皮兰德罗斯,眼神复杂。他身后的骑士们见状,纷纷上前一步,想要动手拿下皮兰德罗斯,却被阿瓦尔抬手拦住了。
“你们退下。”阿瓦尔的声音很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骑士们愣了一下,虽然不解,但还是慢慢退了回去。
阿瓦尔走到皮兰德罗斯面前,看着他手里的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想起破庙里的孩子,想起西谷镇村民的哭喊,突然觉得,自己胸前的金徽章烫得厉害,像是要把他的皮肤烧穿。
“你走吧。”他突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往南走,穿过断牙山脉,去南方的自由城邦。那里没有教会,没有秩序,你可以去那里,继续你的‘理想’。”
皮兰德罗斯猛地抬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你……放我走?”
“我不能杀你。”阿瓦尔别过脸,不去看他的眼睛,“你是我曾经的朋友,我做不到。但你记住,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见面,我不会再手下留情——我是教会的圣光骑士,你是教会的异端,我们之间,只能有一个人站着。”
皮兰德罗斯看着他,看着他银色的头发,看着他腰间的长枪,看着他胸前的金徽章,突然觉得很陌生。这个曾经和他一起在晨雾里练剑的少年,这个曾经和他分吃一块干肉的朋友,如今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慢慢握紧手里的剑,剑上的缺口硌得他手心发疼,那是他的耻辱,是他理想破灭的证明,也是他和阿瓦尔之间最后一点幻想的破碎。他知道,阿瓦尔放他走,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愧疚,因为那些无法言说的回忆。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能留下来,不能向教会低头。
“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但我不会去自由城邦。我会留在北境,继续帮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继续揭穿教会的腐败。阿瓦尔,你说我的理想救不了任何人,那我就要证明给你看,证明骑士精神不是教会定的规矩,不是家族的名声,是心里的那杆秤——只要这杆秤还在,就总有一天,能照亮那些黑暗的地方。”
说完,他转身走向驿站的后门。后门早就朽坏了,一推就倒,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吹得他的头发和长袍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只是紧紧握着手里的剑,握着那枚银狮徽章,一步一步走进了暮色里。
阿瓦尔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残冬的黄昏中,手里的长枪重得像块石头。他身后的骑士们忍不住开口:“大人,您放他走,主教大人那边……”
“我会向主教解释。”阿瓦尔打断了他的话,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就说他太狡猾,让他跑了。”
骑士们不再说话,驿站里重新陷入了死寂。阿瓦尔走到墙根下,看着布鲁诺画的歪脸,看着那两道扭曲的弧线,突然蹲下身,双手抓着头发,肩膀微微颤抖。
他想起皮兰德罗斯剑上的缺口,想起他说“我会证明给你看”,想起他转身时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他知道,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个朋友,还有曾经那个心里有热、眼里有光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