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把土路泡得发潮,车轮碾过的地方陷出两道深沟,泥水顺着木轮的缝隙往下滴,在地上砸出一串细碎的坑。洛萨勒住缰绳,旧剑的剑鞘在马鞍上轻轻晃,剑身在鞘里抵着他的腿,像是在提醒什么——从伯爵府出来已经走了两天,埃里希留下的“老槐树下藏土豆种”的字迹总在他指尖发烫,可眼前的村子却比地图上标记的更破败,连村口的石磨都裂了道缝,磨盘上的青苔厚得能攥出水。
“歇会儿吧,”皮兰德罗斯从马背上跳下来,“野火”剑的剑鞘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他蹲下身摸了摸地面的潮气,指腹蹭到点暗红色的碎屑——是干涸的血,混在泥土里,被晨雾泡得发黏。“这村子不对劲,连只狗叫都没有。”
凯尔的马突然打响鼻,前蹄在地上刨着土。他攥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教堂的尖顶从雾里露出来,灰扑扑的,像根插在烂泥里的骨头。风从教堂的方向吹过来,裹着点松木熏香的味,还混着女人的啜泣,细得像蛛丝,却往人耳朵里钻。
“有人在哭。”凯尔的声音发紧,左脚已经踩在了马镫上。他腰间的短剑在晨光里闪了下,剑鞘上的“凯”字被雾打湿,颜色深了几分——那是母亲临死前,用烧红的铁钎帮他刻的,刻完时母亲的手抖得厉害,铁钎在木头上划了道歪扭的痕,像条没力气的蛇。
洛萨的手按在旧剑的剑柄上,雾里的教堂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他想起五年前黑风谷的教会教堂,也是这样的晨雾,也是这样的寂静,直到推开门,才看见满地的流民尸体,埃里希就是在那时冲进去的,手里的剑挑飞了三个教会骑士的头盔。
“别冲动。”洛萨刚开口,就听见教堂里传来“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神父的怒骂,尖得像碎玻璃划过人的耳朵:“死丫头!让你擦个圣像都擦不干净,留着你有什么用?”
凯尔的马已经冲出去了。他几乎是从马背上扑下来的,落地时膝盖在石头上磕出闷响,却顾不上疼,伸手就去推教堂的门。木门轴锈得厉害,“吱呀”一声响,把里面的场景拽到了眼前——
神父穿着件灰扑扑的教袍,领口沾着块油斑,手里攥着根松木手杖,杖头的铜十字架磨得发亮,却沾着几根棕色的头发。一个小女孩跪在圣像前的蒲团上,浅蓝色的粗布裙被扯破了个角,露出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像被人踩过的淤青。她手里攥着块破布,布上沾着圣像上蹭下来的金粉,眼泪砸在破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还敢哭?”神父又扬起手杖,杖头的铜十字架眼看就要落在女孩的背上。凯尔猛地冲过去,伸手攥住了手杖的另一端,指腹抵着冰凉的铜十字架,掌心瞬间被硌出红印。
“你干什么?”神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往后拽着手杖,“我教训教会的仆人,轮得到你个外人管?”
凯尔的力气比神父大得多,手腕一拧,手杖就从对方手里脱了出去,“哐当”一声砸在石板地上。他把小女孩往身后拉,胳膊紧紧护着她的肩膀——女孩太瘦了,肩胛骨硌得他手心发疼,像护着只刚破壳的雏鸟。“教训?你这叫打人。”凯尔的声音发颤,不是怕,是怒,胸口里的火气往上涌,烧得他喉咙发紧,“她才多大?你下这么重的手?”
小女孩往他身后缩了缩,手指抓住他的衣角,布料被攥得发皱。她的头发乱得像鸟窝,额角贴着块纱布,渗出血迹,眼睛却很亮,直勾勾地盯着神父,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
神父喘着粗气,指着小女孩的鼻子骂:“她是个丫头片子!学不会擦圣像,学不会缝教袍,连煮个粥都能烧糊!你说她能干啥?”他的唾沫星子溅在地上,“女人家就该安安分分待着,练这些没用的,早晚也是没人要的废物!”
“废物?”凯尔的声音突然拔高,像剑出鞘时的尖鸣。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短剑,剑鞘上的“凯”字硌着掌心,瞬间把他拉回十年前的柴房——母亲也是这样跪在地上,被穿黑绸衫的父亲骂“废物”,手里的粥锅翻在地上,滚烫的粥洒在她的手上,起了一串水泡,她却不敢哭,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把他护在身后。
“你再说一遍?”凯尔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指腹抵着冰凉的剑刃,“她才几岁?你凭什么说她是废物?就因为她是女孩?”
神父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了半步,却还嘴硬:“我说错了?女人本来就不该抛头露面,更不该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能做饭、能缝补,就是她们最大的用处!”
“最大的用处?”凯尔猛地拔出短剑,剑身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剑尖直指神父的胸口。他的手在抖,却握得很稳,像当年母亲把他藏在草堆里时,攥着他手腕的力道,“我娘当年也是这么想的,她给贵族当女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饭、缝衣服,连口热饭都吃不上,最后呢?病死在柴房里,连口棺材都没有!”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更像咆哮:“你知道她临死前跟我说什么吗?她说‘凯凯,别学你爹,要做个敢护人的人’!她从来不是废物,是你们这些披着神父外衣的蛀虫,把她当成了可以随便糟蹋的东西!”
短剑的剑尖离神父的胸口只有一寸,神父的脸白得像纸,腿肚子直打颤,却还嘴硬:“你、你这是亵渎神明!教会不会放过你的!”
“神明?”凯尔嗤笑一声,剑尖又往前送了送,划破了神父教袍的领口,“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会看着你这样打骂一个孩子?会看着那些贵族把女人当成货物一样买卖?你这种人,根本不配提‘神明’两个字,更不配穿这件教袍!”
小女孩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哥哥,别杀他……我怕。”
凯尔的剑顿了顿,余光瞥见女孩胳膊上的淤青,心里的火气突然被浇了点凉水。他想起母亲当年被父亲打骂时,也是这样缩着肩膀,眼里满是害怕,却还在护着他。他深吸一口气,收了剑,却还是攥着神父的衣领,把他往墙上推:“滚!别再让我看见你打骂孩子,否则我拆了你的教堂!”
“谁敢拆我的教堂?”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洛萨和皮兰德罗斯站在那里,晨雾裹着他们的衣角,旧剑和“野火”剑并排挂在腰间,像两团随时会燃起来的火。
神父像是看到了救星,挣扎着要从凯尔手里挣脱:“主教!快救我!这伙人是反贼,他们要亵渎神明!”
皮兰德罗斯往前走了两步,“野火”剑的剑鞘在石板地上拖出一道痕。他打量着神父,眼神像在看一块发霉的面包:“反贼?我倒想问问,教会的规矩里,有没有说神父可以打骂孩子?”他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女孩的头发里还沾着点木屑,“她犯了什么错?”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眼神父,又看了看皮兰德罗斯,小声说:“我、我擦圣像的时候,不小心把金粉蹭掉了一点,他就打我……还说我没用,要把我卖到城里去。”
“卖到城里?”皮兰德罗斯的眼神冷了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往石板上一扔,金币“哗啦”一声滚出来,有几枚还弹到了神父的脚边,“这里有二十枚金币,够买十个像你这样的神父了。”他指了指小女孩,“她,我买了。”
神父的眼睛瞬间亮了,盯着地上的金币,喉结动了动:“可、可她是教会的仆人……”
“现在不是了。”皮兰德罗斯站起身,“野火”剑的剑柄在他手里转了个圈,“要么拿金币滚,要么我让你跟你的教堂一起埋在这雾里。”
神父看了看地上的金币,又看了看凯尔手里的短剑,最终还是弯腰去捡金币,手忙脚乱的,连滚落在墙角的手杖都忘了拿。他捡完金币,头也不回地跑了,教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把教堂里的松木熏香味都吹散了。
凯尔蹲下身,看着小女孩,声音放软了些:“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抿了抿嘴,伸手摸了摸额角的纱布,小声说:“我叫埃拉拉。”她的手指很细,指甲缝里还沾着点圣像上的金粉,“我爹娘都病死了,我来教堂找吃的,神父就把我留下了,说让我当仆人,给我饭吃。”
皮兰德罗斯摸了摸下巴,看着埃拉拉:“你想不想跟我们走?我们正好缺个会照顾人的,要是你愿意学,还能当牧师。”
“牧师?”埃拉拉的眼睛突然亮了,像蒙尘的星星被擦干净了,“我、我能当牧师吗?神父说,只有男人才能当牧师,女人只能做饭、缝衣服。”
凯尔立刻接话:“他胡说!我娘当年就会给流民治病,比那些教会的牧师强多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是想当牧师,我教你用剑,谁要是敢欺负你,我就帮你砍他!”
洛萨靠在门框上,看着凯尔,嘴角勾出点笑:“你个二流剑客,自己的剑都练不利索,还教别人?”
凯尔的脸瞬间红了,挠了挠头:“我、我那是刚才太生气了,才没发挥好!”他说着,还拔出短剑挥了两下,结果差点撞到旁边的圣像,吓得埃拉拉赶紧拉住他的衣角。
皮兰德罗斯笑出了声,拍了拍埃拉拉的肩:“别听他们的,你要是想当牧师,我教你认草药,洛萨会治伤,凯尔……他可以保护你。”
埃拉拉点了点头,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她伸手抓住皮兰德罗斯的衣角,又看了看凯尔,小声说:“我愿意跟你们走,我会做饭,会缝衣服,还会认几种草药,我爹娘以前教过我。”
洛萨从马背上取下个水囊,递给埃拉拉:“先喝点水,我们要去北边找老槐树,路上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有我们在,没人能欺负你。”
埃拉拉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然后把水囊还给洛萨,小声说:“谢谢洛萨哥哥。”她又看向凯尔,“谢谢凯尔哥哥,刚才你保护我的时候,像我爹一样勇敢。”
凯尔的脸更红了,挠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笑。
皮兰德罗斯翻身上马,“野火”剑在阳光下闪了下:“走了,再晚,老槐树下的土豆种该被鸟儿啄光了。”
洛萨也上了马,旧剑的剑鞘在马鞍上轻轻晃,他回头看了眼教堂,晨雾已经散了些,阳光透过教堂的窗户照进去,落在空荡荡的圣像前,蒲团上还留着埃拉拉跪过的痕迹。
埃拉拉被凯尔抱上了马,坐在他前面,小手紧紧抓着马鞍的边缘。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泥土的腥味和远处麦田的香气,她突然笑了,声音很轻,却很亮:“凯尔哥哥,你真的会教我用剑吗?”
凯尔挺直了腰,拍了拍胸脯:“当然!等我教会你,你就能自己保护自己了,再也不用怕那些坏神父了!”
洛萨在前面听见了,忍不住回头调侃:“你可别把人家教成跟你一样的二流剑客。”
凯尔立刻反驳:“我才不是二流剑客!我当年可是打败过贵族的保镖的!”
皮兰德罗斯笑着摇了摇头,策马往前走去,“野火”剑的剑鞘在阳光下泛着黑铁的光,与洛萨的旧剑、凯尔的短剑,在风里并排着,像三簇燃着的火,照亮了前面的土路。
埃拉拉坐在马背上,看着远处的麦田,突然觉得,这风里的味道,比教堂里的松木熏香好闻多了,也比城里的脂粉香、赌场的烈酒香,都要让人安心。她伸手摸了摸腰间,那里别着一块小小的石头,是她爹娘留给她的,据说能带来好运。现在,她觉得,跟着这几个带着剑的人,比这块石头更能带来好运。
土路在前面拐了个弯,老槐树的影子从远处露出来,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大伞。洛萨的手按在旧剑的剑柄上,指尖又摸到了埃里希刻的那些小字,心里的暖意更浓了——他知道,他们要找的不仅是土豆种,还有一条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路,而现在,这条路又多了一个同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