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非常遗憾，以当前的形势，我确实无法联系艾格利亚导师和齐安小姐。”
卡西娅不带任何感情，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说道。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便不再叨扰了。”塔灵用中性声音同样机械地回应道。
老实说，卡西娅其实是相当希望对方能听懂自己的暗示并做出相应举动的，毕竟家族的利益选择和她自身的期望并不冲突。
然而并没有。毫无让步或讨价还价的尝试，对方在说完那句话后立刻干净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卡西娅抱着通讯器愣在原地，将这个姿势维持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叹一声将其放下。
双手一丝不苟地叠放在台前，重新恢复坐姿的卡西娅挺直脊背，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方。
这是她思考时习惯做出的动作，保持着这一动作的卡西娅被淹没在政治部无数嘈杂凌乱的办公桌和联络官之中，直到那个黑色身影出现。
“晚上好，卡西娅·莫蒂丝小姐。我谨代表洛克威伦少爷向您致意。”
苍白面容被掩藏在黑色正装和礼帽下的中年人用嘶哑的嗓音说着，随后他摘下礼帽深深弯腰，向卡西娅行了个足够诚挚的礼节。
至少在表面上如此。
“又来了啊……执行官。”卡西娅从面无表情转化为冰冷嫌恶，与先前和齐南通话时的样子判若两人：“阔别两年，洛克威伦家的少主已经变得如此傲慢了吗？”
“从魔王学院毕业后，他是否太久没进修过礼仪课了？连亲自见我一面来当说客都不愿意了？反倒是三番五次地派你来，我没看出他对我有丝毫尊重。”
闻言，执行官的腰又弯得更深一些。他从那苍白如死人般的面容上费力地挤出笑容：“非常——非常抱歉。少爷他实在是事务繁忙，近期战争部和礼仪部都要有大动作，您知道的。”
卡西娅冷哼一声：“希望如此。说吧，你的来意。”
执行官抱着礼帽，先前用礼帽遮掩着的被梳顺整齐但依旧稀疏贫瘠的白发暴露出来，他赔笑道：“还是之前的事情。请问齐南先生愿意和您建立联系了吗？”
卡西娅蓦然站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执行官。尽管卡西娅只是精金级，但面对这个甘愿身为家奴、舍弃名字成为洛克威伦家打手的史诗级强者“苍白魔人”，她体内流淌的血脉和高贵赐福令她仿佛在看一只蝼蚁。
“我说过，让你家少主亲自来找我问。”卡西娅那淡金色，与艾德琳水蓝眼眸完全不同的眼睛散发出强烈威压：“他真以为我只是个联络官，还是觉得莫蒂丝家软弱可欺？”
“请您消气，消消气，卑职绝无此意。”执行官佝偻着原本接近两米高的身子，连连赔笑道：“实在是少爷他日夜不休地参加会议，太过繁忙……”
“见我没空，见那个所谓的齐南就会有空了？”卡西娅冷笑道：“是觉得我不够格吗？”
执行官不语，只是一昧搓着手赔笑。意识到再为难这个下人也不会有任何意义，卡西娅挑眉，冷声道：“滚吧。”
“非常抱歉。”没能完成任务，回去还得受到责罚的执行官还得感谢对方就此放下此事，他行着礼倒退离开，却突然站在原地，面露惊讶之色：“少——”
纯黑色的军官制服，外披一件暗紫色的华贵长袍，突然出现的青年炎魔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近来可好？卡西娅。确实好久不见了呢。”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算不上始料未及，只是事先对所有可能性都做了预备的卡西娅向前一步，冷峻面容如遇到阳光的冰块般迅速消解，变成了得体的温和笑意。
无论在社交圈还是政客圈子里，脸面和情绪都是量大管饱的东西，因此也分外廉价。即便刚说过对方的坏话，正主出现在眼前时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交流——如果连这点身段都没有，卡西娅也不会被作为预备继承人培养了。
况且她表现出的言行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洛克威伦出现在此地正是回应了她的要求——若是不够强硬，可能真就用一个执行官把她给打发了。
“我去了趟地表，才刚回来不久。”还很年轻但已经是大师级强者的洛克威伦笑道。他拍了拍那件暗紫色的外衣，上面混杂着未干的雨痕和血迹，不经意间说道。
“地表的天气不大好，不必担心，只是局部现象。”
“幸好地下世界的天气向来稳定。”说了个冷笑话，卡西娅与洛克威伦同时一笑。“请落座吧。”卡西娅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她的影子无声为对方拉出座椅。于是洛克威伦就那么大马金刀地坐在卡西娅对面。
“虽说一贯如此，但并不总是这样。”他打了个响指，执行官立刻恭敬地半跪在地奉上纸烟。接过纸烟，洛克威伦漫不经心地说道：“魔都要变天了。”
卡西娅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维持着微笑。笑容背后的情绪却是猛地为之一震。
“那还真是个……坏消息。”虽说早就有所预料，但真正听到对方亲口说出这话又是另一件事。对方是头部古老家族的正式继承人，而卡西娅只是个中位古老家族的预备继承人——无论是接触到的信息和还是能做出的决策都不是一个层面上的。
“还好，我带了伞。”这样说着，洛克威伦轻笑一声，执行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那么搜罗起储物戒指，而后立刻在室内为他撑起了一把伞。
兴许是觉得这一行径太过行为艺术，洛克威伦和卡西娅都随着执行官的滑稽动作轻笑起来。而后两人相对着越笑越大声，直至笑出了眼泪。
“阁下是想邀请我一起避雨吗？在这室内?”卡西娅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另一只手抹泪道。
“如果能这样的话再好不过。如果不愿的话，也希望你至少不要嘲笑我。”洛克威伦深吸一口纸烟，露出陶醉的神情，又指了指头顶的伞：“老实说，我还挺认真的。”
“好意心领了。”卡西娅颔首：“我会试着去准备一把更大的伞。”
“聪明。”洛克威伦竖起拇指，突然起身：“在这个间隙，大家都在努力招兵买马，想必你也明白了那家伙对我的重要性。老实说，我对他很感兴趣。”
“此行可是费了我相当大的力气。”已经站起的洛克威伦耸肩：“战损比是三比一。正面对抗，一位传奇，两位史诗的陨落，换来的只是除掉一个异常神选者。”
“原本听到你传回的消息，我还以为是那些家伙变弱了，便向趁机试试，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意识到现在谈论着的是真正严肃的事情，卡西娅当即起身相迎。她认真道：“所以，已经确定了用高级战力围杀这条路行不通了吗？”
“对。此行着实令我大开眼界，我是带着任务去的。”洛克威伦摇头道：“而现在我已经把任务的结果带回来了。持律者议会不多时就会再次召开，唤醒魔神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接连收到几条足够重量级的消息，卡西娅一边盘算着如何让它们的利益最大化，一边摆出投桃报李的姿态：“如果对方那边有什么最新消息，我会立刻告知阁下的。”
“也拜托你帮忙转达我想和他接触的意思。态度一定要谦和，平易近人一点。”洛克威伦摆手下压，做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可别吓到这位无权无势的新人魔王了，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恶人。”
“听到了吗？不成事的东西！”洛克威伦突然猛地伸出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执行官的胸口：“一定要对他的妹妹柔和一点，友好一点，用招待公主的礼仪和待遇小心翼翼地对待她，好好展示我们家族的气度，不许让人产生一丝一毫的不满意，否则我便宰了你！”
“是，是，卑职明白！”执行官被捶得身形不稳，而后立刻站直，重新站得笔挺，对洛克威伦敬礼道：“保证完成任务！”
“既然这样，那我先走了。”洛克威伦转过身，对卡西娅露出一个标准的礼貌微笑。卡西娅笑着跟来：“那我送送您。”“不必了，你现在的工作更重要一点。”洛克威伦摆手，带着执行官自顾自地离开了。
面对着两人离去的身影，卡西娅扶着椅子，同样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请慢走。”
……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意继续留在家族。曲意逢迎，两面三刀，装成真心实意的样子却转眼将对方当做弃子，那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月光下，在峡湾间向齐南吐露心声的艾德琳轻声道。伊赛尔立在一旁，神色复杂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艾德琳并没有选择避开她，而是想原原本本地向两位同伴讲述自己的过去，不再每日怀抱着秘密过活。
“卡西娅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妹，她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姐姐，简直是天生的完美继承人。”
“无论是生活、学业、乃至担负的责任、对家族的回报，她都远胜于我。在我看来，她远比那个所谓的正式继承人优秀，可即便如此，因为性别只能当作预备继承人的她却毫无怨言。”
“我从小在她的光芒中长大，习惯了当一个不被报以任何期待的幺妹。是啊，在姐姐这样的孩子出现后，一切都如此平凡的我，又怎么能承担得起什么期望呢？”
“正因如此，我从小就没有什么志向，生在古老家族却只想过平淡的生活，可姐姐并没有因此放弃我。”艾德琳露出怀念的神情：“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她总是处处记挂着我，维护我，在我的记忆中，姐姐甚至比我那没见过几面的父母和其他兄长更加亲近可靠。”
“卡西娅姐姐大我一岁，自然比我早一年毕业。说实话，与我在魔王学院平平无奇的学生生涯相比，她的履历完全称得上传奇。”
“可是，一切在她毕业后都变了。”艾德琳轻轻握着拳头，轻轻咬牙道：“那个总是意气风发，为我遮风挡雨还笑着开导我，敢于带我对抗规则的姐姐——消失了。”
“发自内心的笑容从她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面具般的社交表情。”艾德琳摇着头：“我不知道长辈们对她说了什么，又让她承担了怎样的责任，我只知道姐姐突然变得古板而刻薄，不再向任何人吐露感情，即便是我。”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黄河决于口而心不惊慌。”齐南默默地说起了艾德琳半懂不懂的话：“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这就是高位者的统御之道啊。”
“可我不想要身居高位却失去了感情的姐姐……我只想让以前的她回来。”艾德琳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啜泣道：“不仅如此，毕业后变了个样的姐姐……跟我相处的方式也完全变了。”
“每次见面，姐姐都是一副深深疲惫的样子。我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短。之后我也从魔王学院毕业，跟随家里的安排去了礼仪部。
“老实说，那是一段相当愉快的时光。同事们和我相处得很自然，没人因为身份惧怕或是崇敬我，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努力和付出是真正有意义的。直到那天，疲惫的姐姐又一次找上我。我试着去安慰她，她却和我说……”
“艾德琳，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你已经长大了，是时候承担起你对家族的责任了。”
“她让我做好准备，说会尽快给我寻找联姻对象。那份礼仪部的工作本就是为我选个好下家做的准备，不用再维持下去了，今后只要出嫁然后安心当个花瓶就好。”
“她——她还跟我说——这不正是你所追求的平淡生活吗？可，可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一直以来，我想过的是凭借自己而不依赖他人，平淡但有尊严的生活！出现在我面前的姐姐前所未有地陌生，说出这种话的她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齐南长叹一口气，怜惜地轻拍她的肩膀。坐在礁石上的艾德琳则带着哭腔继续道。
“面对突然变得陌生的姐姐和家族，于是——于是我在导师的帮助下可耻地选择出逃。我背弃了亲人和家族，逃离了姓氏赋予我的责任。没有试着去解决任何问题，我就像小时候那样，可耻地逃离了！”
“原来当时是那种情况……”伊赛尔神色低落，随后坚定地抬起头：“不，不是那样的，能做出那样的决定，我觉得艾德琳小姐相当坚强！”
“你不该那样想。”齐南的手缓缓上移，转而抚摸起她脑后的蓝发：“虽说别人的家事我不太好评论，但我觉得你的选择没有错，你的姐姐也没有错。”
“人与人之间本就难以互相理解。就拿那群英灵们举例好了——”齐南比划着什么：“看似大家和和气气，一片融洽，可只要问他们豆腐脑和番茄炒蛋甜的和咸的哪个好吃，立刻就会骂作一团。人人都是一座迷宫，连自己都难以解读，又怎能奢望靠他人破解呢？”
“你姐姐背负着的难处、那些无法开口向你诉说，只能独自承担的痛苦，你注定不会明白。而你从小到大在阴影中承受的一切，你的追求和愿望，已经身居高位的姐姐也不再能共情理解。”
艾德琳抽了抽，突然不哭了。她怔怔地看着齐南，似乎是难以相信他居然会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难道我在你印象中就是一个只会插科打诨，不学无术的笨蛋吗？”齐南见她不哭了倒也不恼，只是无奈笑道。
“其他事情我不敢保证，你和姐姐的问题终究也要靠你们自己解决。”他起身，向艾德琳笑着伸出手：“但我至少能确保一件事——只要你还在我的魔王城里，就没人能强迫你的意愿，即便是你的家族也一样，你只需要为自己而活。”
“魔王大人说得对。我也会为之努力的！”伊赛尔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扣在齐南的手上：“为了魔王城，为了大家！”
“果然……”艾德琳低声道：“在还没抵达魔王城那会，我就隐隐感觉……”
“你和他们不一样，和那群麻木，贪婪，色厉内荏的混蛋当权者们都不一样。如果是在你身边的话，或许真的能做到。”
艾德琳伸出自己的手，与齐南和伊赛尔的手交叠在一起，而后用力握住。
望着艾德琳破涕为笑，眼神重新有了色彩，齐南和伊赛尔相视一笑，随后一同发力，将艾德琳从礁石上拉起。
“好，那么，不管接下来会遭遇怎样的困难——”齐南望着圆盘般的月亮，本能感觉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便气势昂扬地叉腰说道。
“让我们为那个不一样的未来，继续努力吧！”
“好！”
“一定能做到的！”
（第二卷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