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傕引起的小插曲渐渐平息，柳如烟刚使出浑身解数，将庆功宴的气氛重新熨帖。
清秋楼内，酒意正浓，琉璃灯盏投下柔和光晕，丝竹乐声慵懒流淌，仿佛一切复归喧嚣。
然而，清倌人尚未来得及舒一口气，忽有千蛾万蝶的振翅声，由远及近如潮水般自窗外涌来，其声宏大，非人非虫，如神合唱，竟将楼内的丝竹奏乐彻底淹没：
“好一句‘人生长恨水长东’……小雪你徒儿即兴创作的这首《临江仙》，写得真是妙极了。”
只见楼外夜空中，点点青磷之光汇聚，初时如散逸星尘，继而越聚越多，似一条微光璀璨的银河，自洞开的轩窗倾泻而入，铺满清秋楼六层剑栏。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林封顿时被惊得酒醒，揉了揉电子义眼，这才看清涌入楼内的并非醉梦，而是无数只散发着朦胧青光的幻蛾与银蝶！
量子蝶群翩跹飞舞，翅翼振动间洒落细碎的鳞粉，如同下了一场梦幻的微光之雨。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宾客们讶然抬头，怔望这突如其来的奇景。
千蛾万蝶并不杂乱，反而极有灵性地盘旋、交织，朝着堂内台阁高处汇聚。
光影随之扭曲、折叠，犹如百川归海，层层堆叠，迅速勾勒出一个窈窕的人形轮廓。
台上青光骤然盛放，刺目一瞬，又迅疾内敛沉淀。
下一刻，蝶蛾散尽，消于无形，而本来无一物的舞台中央，已赫然多出一道人影。
青袍蝶衣，广袖飘飘，眼尾一滴泪痣在残余磷光映衬下，更显慵懒迷离。
敦煌卫的祭酒、都护府的长史、水月斋的斋主、听雷书院的院长、【卦不算尽】诸葛幽离，似从幻梦深处步入现实一般，直接走进众人眼中。
她巧笑倩兮，目光首先落在林封身上，语调带着几分未定形的缥缈：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方才疏勒河上听得这句，险些让我这刚拼凑回来的神魂又散了架去，难怪小雪惜才，破例收你这身无灵窍的少年为徒。”
独孤雪从栏杆上支身坐起，没好气地轻哼一声：
“终于玩够了，舍得从江南温柔乡里回来啦？你回来就回来，搞这么大阵仗，生怕大家不知道你【卦不算尽】修成了《栩栩灵蝶皆是我》是吗？”
“非也非也，本姑娘回来是为正事，不过顺便显摆下新成的功法与新得的玩具罢了。”
诸葛幽离笑吟吟地摇了摇头，轻轻一抬手，一枚形如凝滞泪滴、由亿万纳米级符纹晶片叠合的奇异造物，便在她指尖上旋转。
【溯时魔眼】的出现，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虹膜间幽邃的光芒似乎能吸走人的魂魄。
“此物名曰【溯时魔眼】，能窥时光碎片，溯因果长河，乃万工精魄钢血义祖机巧猖神造物。”
诸葛幽离敛去几分玩笑作态，神色稍正：
“我此番南下江南，是为寻它，也为查清一桩旧事——关于数十年前，秦淮河上，万目千瞳幻蛾梦蝶观者道君，因何赐下一枚蕴含六层命数、位比化神的量子仙瞳一事。
“然而时光漫漫，因果纠缠，单凭此眼，欲窥全貌犹力有未逮，需借【时序流转】之意象，集十二人之神识，共鸣协作，方能使【溯时魔眼】功率飙到极限，使十二魂灵暂离现世光阴，逆流而上，两度踏入同一条河流，亲临彼时的秦淮河畔。”
她惺忪睡眼恍如大梦初醒，清冽目光扫过全场生徒：
“故而我需十二人。顶楼画舫之中，抚冥卫司马将军已携神都四殿首席等候，弘文殿司马香、长生殿拓跋炎、天武殿赵珑、影守殿罗众皆将承情。”
听到这四个名字，席间泛起低语。
司马、拓跋、赵三姓忝列八柱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唯有罗众籍籍无名，只虞南风听弘文殿大学士的父亲虞荔说过，称其寒门出身，靠着干脏活累活，讨好另外三殿贵人，才爬上影卫殿首席之位。
“至于我们这边嘛，白马斋‘四大才子’自然不能缺席。宋川川、独孤仞、虞南风、慕容正言、朱英台，以及……”
诸葛幽离笑得更深了，清冽双眼定睛于林封：
“今夜词惊四座的林封小友。”
被点名的几人神色各异。宋川川抿唇，独孤仞好奇，虞南风紧张，慕容正言傲然，朱英台目光复杂地看了林封一眼，林封则面色平静，心中却波澜暗起——
对方口中所说那枚六层命数的量子仙瞳，不就是坚哥遗赠给自己的电子义眼么！
这笨蛋美人故意隐瞒这一关键信息，怕不是又动了什么坏心思，要做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蠢事。
“还差两人。”诸葛幽离的视线在剩余生徒中逡巡，最终落在了镂银莲冠的江南书生和玄色幞头的北地少年身上，“便请这两位同窗凑个数吧，机缘难得，一同去见见世面。”
莲冠书生和幞头少年又惊又喜，连忙起身应喏。
“为何偏偏是十二人？”朱英台出声询问，带着文修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的固执。
诸葛幽离慵懒一笑，指尖掐诀，一缕清风化作磷蝶，在空中勾勒出十二地支的轮转轨迹：
“十二者，时序之数也。十二时辰轮转，十二地支循环，乃光阴亘古之基。唯借十二灵识共鸣，暗合此数，方能最大程度稳定【溯时魔眼】，护佑尔等灵魂穿梭时光逆流而不迷惘。少一人则力弱，多一人则气杂，此乃道之动也。”
她稍顿了顿，话锋一转：
“此行虽为探查旧事，亦是对各位心性、悟性、灵性的绝佳试炼，小雪你不是发电邮来江南追责，责令我好生履职、遴选贤能么？故本姑娘在此宣布，凡是入选的同学，无论来自雷音书院还是神都四殿，只要在回溯途中表现最优……”
诸葛幽离拖长了语调，看着瞬间集中过来的所有目光，缓缓道：
“我都将亲授其《栩栩灵蝶皆是我》之法，引其入水月斋，纳为亲传弟子。”
此言一出，满场沸腾！
水月斋！诸葛幽离的嫡系师传！
稍微有些修行常识的书院生徒都知晓，诸葛幽离作为最接近观者庄周的神道修士，拥有近乎万目千瞳幻蛾梦蝶观者道君的神妙，足以化腐朽为神奇，使自家亲传弟子立即掌握一门她所掌握的神术。
就像佰眼观者的量子仙瞳一般！
虽然诸葛幽离的赐法之法每三年只可行一次，但是却不拘泥于品级，在她宣称已彻底掌握《栩栩灵蝶皆是我》的现在，这水月斋的入学资格，甚至比量子仙瞳更加吸引人。
毕竟量子仙瞳所能掌握的功法数量和位阶，还受眼中蕴藏的命数限制，而只要得了诸葛幽离赐法，便可立即掌握神道终极幻术《栩栩灵蝶皆是我》！
这是何等惊人的机缘，足以让任何修士疯狂！
即便是一贯冷淡的慕容正言，眼中也迸发出渴望的光芒。
独孤仞激动地扯了扯林封的袖子。朱英台下意识地握紧了拳。
宋川川低垂的眼眸中，那簇将烬的烛火也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就连莲冠书生和幞头少年两名被拉来凑数的无名之辈，也瞬间挺直了腰板，仿佛看到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林封深吸一口气，他能感觉右眼窝中那枚先是失命堕性终成玄君终末龙瞳、后又被诸葛幽离篡改成雷音制式义眼的量子仙瞳，正在微微发烫。
“如何？”诸葛幽离笑问，“可有人不愿去？”
无人应答。
巨大的机缘面前，无人能拒绝。
“很好。”
诸葛幽离满意点头，七楼画舫画舫上的另一重身，同样也已说明完毕，两道一模一样的人影，看向同样雀雀跃试的四殿学生，说出一模一样的话：
“那么，诸位，请随我来。
“那么，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请助我一臂之力。
“请放下杯盏，凝神守识，然后灵魂出窍，逆溯时间长河而上，二度踏入同一条河流！”
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独孤雪会意，祭出化神仙剑【雪净魂】，向发言求助的诸葛幽离斩出【斩吾见我】的一剑。
讨魔十二卫将军之首司马傕会意，现出化神圣甲【不朽身】，将发言求助的诸葛幽离罩于【涤墨存菁】的庇护。
于是，剑栏与画舫中的两道身影骤然重合。
至锋至锐之矛斩在至坚至固之盾上，绽出足以焚灭因果的火花，令非梦非醒的梦蝶观者，亦欲睁眼见证矛与盾的胜负。
清秋楼外，万里无云的西域夜空，猝不及防被一只由皮肤、肌肉、结缔与脂肪构成的巨大眼睑撕裂。
花粉如泪珠簌簌落下，无数灵瞳自那缓缓睁开的单一巨眼中浮现。
千瞳万目百眼蝶灵幻梦观者自水月洞天垂眸，将视线投向安西都护府敦煌城平康坊清秋楼的一角。
却见身处矛盾中央的水月斋主，手持万工精魄钢血义祖机巧猖神造物，将【溯时魔眼】视线猛地投去过去的水月洞天中。
林封只觉方才还只是微微发烫的右眼眼球，此时炽热得仿佛在燃烧。
宋川川、独孤仞、虞南风、慕容正言、朱英台等被选中的七个学子，同样捂住了灼热欲燃的雷音制式电子义眼，一脸痛苦。
甚至连其他没被选中的白马斋生徒，也感到植入的义眼传来阵阵不适。
而少年最后看见的光景，则是诸葛幽离手中【溯时魔眼】沁出蓝血，如注般流淌而下。
血流尚未触地便化作银蓝色的因果丝线，缠绕着无数事件的数据残影，如万机猖神的机械触手，狠狠钻入自己的眼球。
她丫的这笨蛋美人疯了吗，刚回敦煌就玩这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