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英国德文郡海崖镇
世界,是隔着一层厚重毛玻璃的模糊景象。声音遥远而沉闷,像是从深深的水底传来。阳光没有温度,色彩失去了意义。蕾娜·布朗的世界,在她五岁那年,随着父亲和哥哥乘坐的那辆再也回不来的黑色奔驰跑车一起,轰然倒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她唯一能抱紧的,是怀里那只破旧的棕色小熊玩偶。它身上残留着一点点哥哥的气味,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真实的锚点。她蜷缩在二楼房间的窗边,那是她小小的堡垒。目光空洞地越过窗台上那盆枯萎的花,投向窗外那棵巨大橡树浓密的树冠。树叶在风中摇晃,像是无声的默片。天空辽阔,却只映照着她内心的荒芜。母亲担忧而悲伤的面容,邻居偶尔的问候,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她把自己锁在了玻璃后面。
直到那一天……
一个影子,一个敏捷的、充满生命力的影子,闯入了她视野边缘那片静止的树冠。那是一个绑着短短黑色马尾的小男孩,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笨拙却执着地攀爬着那棵老橡树。他滑下去,又爬上来,再滑下去,再尝试……不知疲倦。蕾娜空洞的眼神第一次被吸引,无意识地追随着那个晃动的身影。他爬得不高,但足以让他的视线与她齐平。
突然,他停住了,稳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目光直直地投向她的窗户。那双眼睛,是深邃的黑色,像夜空,却又奇异地闪烁着光芒,充满了她早已遗忘的好奇与活力。
“你好!”一个清脆、响亮、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她世界玻璃罩的声音,猛地撞进她的耳朵:“你就是蕾娜吗?”
蕾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小熊,把头埋得更低。声音……清晰的声音……让她感到陌生和一丝恐慌。
“你每天都会坐在这里发呆呢!”那个声音继续响起,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率和好奇,“你在看什么?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吗?”
“……”沉默。蕾娜的世界只有自己的心跳和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我是龙追云!大家都叫我Cloud!我住在舅舅家!”他自顾自地介绍着,仿佛并不期待回答,“我爸爸是WHC的冠军车手,他开着中国最强的液氢跑车!”
跑车……
这个词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蕾娜记忆深处某个麻木的角落。父亲的车库……黑色的奔驰跑车……哥哥的笑声……模糊的、带着尖锐痛楚的碎片一闪而过。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深处,那潭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她依旧没有抬头,没有回应,但抱着小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约翰尼和艾米莉他们很担心你呢,蕾娜……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听到了小伙伴们的名字,蕾娜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昨天我和约翰尼他们到海滩上去玩了……”即使没有得到回答,他依然开始向蕾娜滔滔不绝地说起了昨天的事……
从那天起,龙追云的声音,成了蕾娜窗外固定的背景音。
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准时出现在那根树枝上,有时坐着,有时晃荡着腿。晴天,他会兴奋地讲述他幻想自己是骑着独角兽的骑士,挥动圣剑去打败喷火的恶龙;阴天,他指着变幻的乌云,说那是外星人的宇宙战舰;雨天,他撑着一把对他来说过于巨大的伞,固执地站在树下,仰着头对着她的窗户大喊:“蕾娜!下雨啦!你听到雨声了吗?像好多小鼓在敲!别怕,雨很快就停啦!”
他的声音像一股温暖的、永不停歇的溪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她心湖边缘的冰层。她依旧沉默,但渐渐地,她不再只是空洞地望着天空。她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看着他眉飞色舞地比划,看着他被雨水淋湿裤脚却毫不在意的笑脸。
龙追云讲述的冒险故事天马行空,跳跃无序,却奇异地充满了生命力。他会记得昨天的练习的必杀技,今天用来对付新的魔王手下;他会描述如何改造自己的宇宙战机,让他可以从战舰上出击轰炸外星人的母舰。蕾娜发现,自己开始能“听”到那些画面了。
有时,他讲到特别滑稽的地方,蕾娜的嘴角会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一下,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有时,当他安静下来,只是坐在树上陪着她看云,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会取代那沉重的死寂。她开始习惯这个声音的存在,甚至……隐隐期待它的到来。那棵大树和树上的男孩,成了她寂静世界里唯一有色彩、有温度的存在。
然后……某一天那个声音忽然消失了……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窗外的树枝空空荡荡。寂静,那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寂静,重新像浓雾一样包裹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住了她的心脏。那个驱散了部分阴霾的声音,那个充满活力的身影,不见了。世界又只剩下灰白和无声。
第四天晚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知道她必须去看看!她挣脱了母亲试图安抚的手,紧紧抱着小熊,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跑下楼梯,穿过两家之间冰冷的草地,敲响了那扇陌生的门。
门开了,暖黄的灯光和大人惊讶的脸庞。蕾娜的目光越过他们,径直投向屋内。她看到了他。
龙追云小小的身体陷在床铺里,脸色潮红,眼睛紧闭,眉头因为不适而微微皱着。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一种尖锐的疼痛刺穿了蕾娜的心,比她失去父亲和哥哥时那种钝痛更加清晰、更加让她无法忍受。她走到床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颤抖,轻轻碰了碰他露在被子外滚烫的手背。
然后,一个沙哑的、生涩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清晰地打破了长久以来的沉默:
“Cloud……你还好吗?”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自己都愣住了,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在身后响起。床上的男孩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她,竟然虚弱地笑了笑:“蕾娜……你来了……我已经没事了,明天就又能给你……讲故事了……”
看着他虚弱的笑容,听着他沙哑却依旧熟悉的声音,蕾娜感觉心湖上厚厚的冰层,被这声音和他滚烫的温度,猛地撞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温暖的光,汹涌而入。她抱紧了小熊,第一次,主动地回应了他的笑容,虽然很轻很淡。
龙追云康复后,蕾娜的世界彻底改变了。
她不再只是窗边的影子。当追云爬上树枝呼唤她时,她会抱着小熊,走到窗边,专注地看着他。他会兴奋地招手:“蕾娜!下来玩!”最初,她紧紧抓着母亲的手,对外面的草地和阳光感到迟疑。但追云那双充满期待和鼓励的黑眼睛,像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她迈出了第一步。
当龙追云带着蕾娜来到空地和约翰尼等人再会时,大家都不敢相信,就在短短几个月,龙追云的努力令蕾娜的脸上再次露出笑容。蕾娜开始重新和海崖镇的大家一起玩耍,当大家在追逐玩耍时,蕾娜抱着小熊,起初只是小步地跟在龙追云身后。
渐渐地,她的脚步变得轻快,金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起。阳光照在脸上,暖洋洋的,不再是模糊的光斑。她不会像追云那样放声大笑,但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来越自然,灰蓝色的眼眸里,终于映出了蓝天、白云和那个奔跑的男孩身影。
龙追云有一双神奇的小手。他能灵巧地摘下野花,编织成美丽的花环。他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缀满雏菊和蒲公英的花环戴在蕾娜的头上。花朵的清香混合着阳光的味道,轻轻拂过她的鼻尖。她伸手触摸着头顶柔软的花瓣,一种纯粹的、久违的快乐像气泡一样从心底升起,在她脸上绽放出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追云看着她,也傻傻地笑起来。那一刻,世界明亮得耀眼。当李扬羽拿着相机要按下快门时,一种冲动驱使蕾娜凑近追云沾着草屑的小脸,轻轻地、飞快地亲了一下。脸颊相触的温暖触感,让她心跳加速。
和大家一起玩婚礼过家家游戏时,蕾娜的心跳得很快。当神父约翰尼问龙追云:“你愿意娶蕾娜做你的妻子吗?”,追云那声洪亮的“是!我愿意!”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她。轮到她时,她没有丝毫犹豫,灰蓝色的眼睛清澈而坚定地看着追云,清晰地说:“是!我愿意!”
当龙追云郑重地把那个冰凉的易拉罐拉环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时,她感觉那不是玩具,而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承诺。她也认真地为他戴上另一个拉环。艾米莉,汤姆和杰米开始鼓掌,那一刻,“永远在一起”不再是蕾娜孤独时的幻想,而是两个小小灵魂间最神圣的约定。
这一年,是蕾娜生命中最珍贵的礼物。龙追云,这个像阳光一样闯进她黑暗世界的男孩,用他无休止的活力、毫无保留的善意和坚定的守护,一点点融化了包裹她的坚冰。他教会了她重新感受阳光的温度,青草的芬芳,奔跑的快乐,最重要的是——重新感受爱与被爱的能力。
蕾娜的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自然,开始主动用简单的词语和追云交流。母亲脸上的愁容也渐渐被欣慰取代。蕾娜的世界,因为龙追云的出现,重新有了色彩和声音。他是她寂静宇宙中唯一的恒星,照亮了她所有灰暗的角落。
然而,幸福的时光如同英格兰短暂的夏日,转瞬即逝……
初冬的寒意预示着离别……
当母亲告诉蕾娜,她们要离开海崖镇,搬去爱丁堡的时候。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蕾娜。“不!”她第一次激烈地反抗,“我不走!我是Cloud的新娘子!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她哭喊着,紧紧抱住小熊,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离别的日子到了。黑色的轿车停在门口,像一只冰冷的怪兽。蕾娜穿着母亲为她挑选的最好看的裙子,怀里紧紧抱着小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她死死抓着冰冷的车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去,仿佛这样就能留下。母亲含着泪,试图把她抱进车里。
“蕾娜!”那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传来。
蕾娜猛地回头,看到龙追云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过来,停在她面前。他的眼睛也红红的,小脸上写满了和她一样的悲伤和不舍。
“Cloud……”她泣不成声,“我不走……新娘子……一起……”
龙追云用力吸了吸鼻子,眼神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坚定。他低下头,从脖子上解下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温润洁白的玉,上面雕刻着一条在云雾中翻腾的龙。蕾娜认得,这是他最宝贝的护身符。
龙追云郑重地、小心翼翼地把玉坠放进她冰冷的小手里:“蕾娜,这个给你!这是我最重要的东西!你戴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不要怕!”
玉坠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那条云中龙仿佛在游动,传递着他无声的承诺。一股暖流混着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蕾娜看着手中的玉坠,又看看追云。她颤抖着,也解下了自己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银链。
心形的吊坠上,那颗小小的红宝石刻着“Reina”。这是她的名字,是她的一部分。她把它塞进追云的手里,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Cloud……这个给你……不要忘了我……永远……”
母亲最终还是狠心地将她抱进了车里。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龙追云的脸。引擎发动,车子开始移动。
“蕾娜——!”车窗外传来追云撕心裂肺的哭喊。
蕾娜把小熊按在后车窗上,自己的脸也紧紧贴着冰冷的玻璃,泪水模糊了一切。她看着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在车后奋力奔跑,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追云——!”她用尽生命中所有的力气哭喊,拍打着车窗,“我永远是你的新娘子!我会等你的!等你——!一定要来接我——!”
车子无情地加速,那个奔跑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被一片灰蒙蒙的景色吞没。蕾娜瘫倒在座位上,紧紧攥着那枚带着追云体温的云龙玉坠,仿佛那是她生命中仅存的光。车窗外飞逝的风景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手心玉坠的触感和耳边自己绝望的哭喊在回荡。她闭上眼睛,将玉坠紧紧贴在胸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发誓:
我会等你。无论多久。无论你在哪里。我会戴着它,一直等下去。
海崖镇、那棵老橡树、田野里的奔跑、花丛中的亲吻、手指上的“戒指”……所有色彩斑斓的记忆,连同那个奔跑消失的男孩身影,都随着汽车的颠簸,深深烙进了蕾娜·布朗的灵魂最深处,成为支撑她走过未来无数个寂静或喧嚣日夜的唯一信念。那枚云中龙的玉坠,从此紧贴着她的肌肤,是她永不熄灭的灯塔,指引着她等待的方向……
蕾娜和龙追云分别一周后……
当龙破天以年度第六的成绩结束本季WHC征战,回到惠州老家还没有坐暖椅子,便收到了妻子从英国打来的电话:儿子龙追云不小心从树上掉下来撞到头,陷入昏迷送院。龙破天便立刻订了飞往英国的机票,即使他刚刚从冰岛飞回大陆身体车马劳累,但听到儿子出事,也顾不上那么多,立刻就拿起行李前往英国。
当龙破天来到普利茅斯的医院,便立刻询问事情发生的详细。从妻子口中龙破天得知了儿子和蕾娜之间在这一年发生的事,沉浸在与蕾娜离别痛苦中的龙追云,在攀爬那棵承载着他们初遇、无数故事和瞭望的老橡树时心神恍惚,失足从高处坠落,头部重重着地。
虽然医生说龙追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也并不会那么快醒来,而且醒来后也说不定会有什么后遗症。确认了儿子无生命危险后,龙破天依然在英国待了几天,才回国归队准备下一季的比赛。
龙追云则足足在医院躺了接近一个月才醒来,当他醒来时,他却忘记了这一年间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关于海崖镇、关于那棵大树、关于约翰尼等小伙伴、关于那个有着阳光般金发和灰蓝色眼眸、名叫蕾娜·布朗的女孩的所有记忆,如同被橡皮擦彻底抹去,只留下了一片空白和偶尔梦中模糊闪回的碎片光影……
那枚刻着“Reina”的红宝石心形项链,被李扬羽小心收藏在了盒子里。而蕾娜,则紧紧握着那枚刻着云中龙的白玉坠,将它视作生命中最珍贵的信物和永不熄灭的灯塔,在心底深处,执着地等待着那个承诺会来接她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