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没完没了地下。
风像一群醉酒的恶鬼,在破庙朽烂的窗棂间尖啸冲撞,卷进冰冷的、刀子般的雪末。寒气从千疮百孔的屋顶,从铺着厚厚灰烬却早已冰冷的地面,丝丝缕缕地钻上来,渗进骨头缝里。我蜷在快要熄灭的火堆余烬旁,背靠着那尊泥胎剥落、面目模糊的荒神像,硌得骨头生疼。每一次呼吸都带起胸腔深处沉闷的呜咽,又迅速被冻成眼前一团团转瞬即逝的白雾。嘴里嚼着最后一点发霉发硬的糙米饭团,霉味和土腥气顽固地盘踞在舌根,吞咽下去时刮得喉咙生疼。
这该死的鬼天气,连野狗都该知道找个深洞藏起来。
就在我艰难咽下最后一口粗糙食物时,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猛地被撞开。更猛烈的风雪瞬间倒灌进来,扑灭了火堆残存的那点可怜红光,庙里仅有的温度被瞬间抽空。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被风雪裹挟着,几乎是滚了进来,重重摔在冰冷布满尘土的地上。
是个孩子,小得可怜。身上裹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刺眼的大红嫁衣,金线绣的凤凰在破败昏暗的光线下像垂死的鸟。衣料被荆棘或是什么东西撕扯出好几道口子,露出底下冻得发青的皮肤。乱蓬蓬的头发结着冰碴,粘在同样青紫的小脸上。她挣扎着抬起头,一双眼睛大得吓人,盛满了纯粹的恐惧,像被猎人逼到悬崖边的幼鹿。目光慌乱地扫过空旷破败的庙堂,最终死死钉在我身上——这庙里唯一一个会喘气的活物。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冰冷的尘土沾满了那身滑稽又凄凉的红衣。细弱的手死死抓住我冰冷破旧的袴裤边缘,力气却大得惊人,指关节白得像庙外的雪。
“带…带我去京都…求求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牙齿猛烈磕碰的脆响,还有极力压抑却无法控制的抽噎,“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去嫁人…给一个…一个很老很老的人…”
她死死攥着我的裤脚,仿佛那是溺毙前唯一的浮木。那张冻得发紫的小脸仰着,泪水在脏污的痕迹上冲出新的沟壑,又被寒风瞬间冻住。她像只被彻底遗弃在风雪中的小猫,只剩下最本能的求生欲。
我慢慢低下头,视线落在她那只紧抓着我裤脚、冻得通红的小手上,然后缓缓上移,对上那双盛满绝望的眼睛。庙里死寂,只有狂风在门外不依不饶地咆哮。半晌,一丝极其缓慢、带着冰碴子的笑意,从我干裂的嘴角扯开,无声无息,却让周遭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京都?”我的声音嘶哑,如同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左手随意地搭上了斜倚在身旁的刀鞘。那粗糙的鲨鱼皮鞘身冰冷刺骨,却传递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属于钢铁和杀戮的沉重。“很远啊,小鬼。”
右手伸进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干瘪肮脏的钱袋,掂了掂。里面几枚可怜的铜钱碰撞,发出几声微弱的、毫无生气的叮当响,在这死寂的破庙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掂量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残忍的审视,目光在她绝望的小脸和那轻飘飘的钱袋之间来回移动。
“我的刀,”我盯着她,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很贵的。”
钱袋被我随手一抛,丢在她面前的尘土里,溅起一小团灰。
“这点东西,”我咧开嘴,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牙齿在昏暗中泛着森然的光,“只够买半条命。你的,或者我的。”
小女孩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中。那双盛满恐惧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我,里面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她的小手慢慢松开了我的裤脚,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尘埃里,微微颤抖着。那身刺眼的大红嫁衣裹着她,此刻更像一个被随手丢弃的、破败的祭品。
风雪在门外咆哮得更凶了,像无数饥饿的野兽在撞击着摇摇欲坠的门板。庙内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令人窒息。
就在这时——
“砰!”
本就朽烂不堪的庙门被一股巨力彻底撞开,碎裂的木片飞溅!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片,像白色的怒涛般汹涌而入,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三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身影被门外灰暗的天光勾勒得如同凶煞的剪影。他们穿着臃肿肮脏的棉袄,沾满泥雪,脸上横肉虬结,挂着粗野贪婪的笑容,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牢牢钉在小女孩身上。
“哈!小新娘,跑得还挺快!”为首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粗声大笑,声音震得破庙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乖乖跟我们回去,别让太老爷等急了!洞房花烛夜,嘿嘿……”
淫邪的笑声在破庙里回荡,刺耳至极。小女孩发出一声短促惊恐到极点的尖叫,身体蜷缩着向后猛退,像要钻进冰冷的地缝里去,徒劳地试图把自己藏进那身宽大的红嫁衣里,瑟瑟发抖。
刀疤脸大步跨进庙内,靴子重重踩在尘土上,目光扫过角落里如同破败神像般静坐的我,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威胁:“喂!那边那个要饭的浪人!识相点就滚远些!别碍着大爷们办正事!”他身后的两个同伙也狞笑着逼近,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刀柄上。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开汗臭、劣质烟草和野兽般的血腥气。
我依旧靠着冰冷的荒神像,姿势甚至都没变一下。只是搭在刀鞘上的左手食指,微不可察地轻轻叩了一下冰冷的金属镡。目光掠过那三个步步紧逼的凶徒,最终落回到那个蜷缩在角落、抖得如同风中残叶的小小红色身影上。
“麻烦。”我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门外的风雪和土匪的狞笑。那嘶哑的调子像冰块在粗糙的石面上摩擦。
三个土匪的脚步顿住了,刀疤脸脸上的横肉一拧,凶光毕露。
我的视线从小女孩身上抬起,迎向刀疤脸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嘴角再次扯动,露出一个比刚才更冷、更锋利的笑。
“加钱。”我说。两个字,清晰无比,像两枚冰钉楔进这剑拔弩张的空气里。
刀疤脸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狂笑,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加钱?哈哈哈哈!你个臭要饭的穷酸浪人,也配跟大爷谈钱?老子看你是活腻歪了!”他猛地拔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过一道惨白的弧光。“剁了他!把那小娘皮抓回去!”
狂笑声与凶狠的咆哮如同信号,三个土匪野兽般扑了上来!短刀反射着门外灰暗的天光,带着腥风,瞬间撕裂了破庙里凝滞的空气。
就在刀疤脸的刀尖几乎要触到我破旧袴裤的刹那,我的身体动了。
不是后退,而是向前!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骤然崩开!身体贴着地面疾旋而出,带起一股混合着灰烬和寒风的涡流。冰冷的刀鞘在旋转中顺势被左手精准地抛向后方角落,稳稳落在小女孩身前的地上,像一道简陋却分明的界碑。
呛啷——!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如同裂帛!腰间太刀应声出鞘,昏暗的破庙里仿佛骤然亮起一道狭长、冰冷、饱含杀意的银色闪电!
刀光并非直劈,而是由下而上,带着一种诡异刁钻的弧度,斜斜撩起!快!快得超越了风雪呼啸的速度!目标是刀疤脸因前扑而暴露出来的、毫无防备的腰腹!
刀疤脸的狞笑瞬间凝固在脸上,瞳孔因惊骇而骤然收缩。他凭着野兽般的本能猛地扭身回撤,试图格挡。但太迟了!
“噗嗤——!”
刀刃切开皮肉、斩断骨骼的闷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滚烫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泼洒在冰冷的地面和积灰的神龛上,也溅了我半身一脸。温热粘稠的触感顺着脸颊滑下。
刀疤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手中短刀当啷坠地。他踉跄着后退,双手死死捂住腹部那道巨大的、正疯狂涌出内脏和血液的豁口,脸上只剩下扭曲到极致的痛苦和茫然,直挺挺地向后栽倒,砸起一片灰尘。
时间仿佛被这血腥的一幕冻结了一瞬。
另外两个扑上来的土匪动作猛地一滞,脸上凶狠的表情被突如其来的惊骇和难以置信取代。但嗜血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短暂的死寂后,是更加疯狂的咆哮!
“大哥!!”“宰了他!!”
两柄短刀,带着同伙毙命的狂怒和恐惧,一左一右,撕裂空气,凶狠地朝我刺来!刀锋的寒意刺痛皮肤。
我身体重心猛地一沉,如同磐石坠地。手中太刀顺势横扫,刀光化作一道半圆形的银色光弧,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狠狠撞向左侧刺来的短刀!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火星在昏暗的庙里迸溅!左侧土匪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短刀脱手飞出,打着旋儿钉在远处的柱子上,嗡嗡震颤!
巨大的反震力让我的手臂也一阵酸麻,刀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凝滞。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右侧那柄短刀,如同窥伺已久的毒蛇,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空隙!冰冷的锋刃,带着刺骨的杀意和对方狰狞扭曲的面孔,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鬼魅,狠狠捅进了我的左腹!
“呃——!”
一股冰冷至极、随后是炸裂般剧痛的异物感,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力量如同被扎破的水囊,疯狂地从那个被洞穿的伤口倾泻而出。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喉头涌上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整个世界的声音——风雪声、土匪的咆哮声、小女孩惊恐到极致的抽泣声——都在这一刻骤然远去,只剩下血液急速冲刷耳膜的轰鸣。
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要向前栽倒。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右手死死握住太刀刀柄,刀尖拄地,才勉强撑住没有倒下。温热的液体顺着腿侧汹涌流淌,迅速在冰冷的尘土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哈…哈哈!他不行了!”右侧那个得手的土匪看到我踉跄的模样,脸上瞬间爆发出狂喜,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他猛地抽出短刀,带出一股更大的血泉!剧痛让我眼前又是一阵发黑。
他狞笑着,扬起血淋淋的短刀,准备给我致命一击。
视野被剧痛和失血搅得一片模糊,血色弥漫。耳边是土匪得意猖狂的狞笑,还有角落里传来小女孩压抑到极致的、绝望的呜咽,像细小的冰针,扎进我混沌的意识深处。
那呜咽声…那么细,那么弱…像极了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雪夜,蜷缩在草席上,因为高烧而痛苦呓语的小小身影…阿凛…
不…不是阿凛…
是这个小鬼…那个穿着可笑嫁衣、用几枚铜钱就想买命的蠢货…
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剧痛、暴怒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蛮力,如同岩浆般从这具濒临破碎的身体深处轰然爆发!仿佛地狱的闸门被撞开!
我猛地抬起头,脸上溅满的鲜血和尘土混合在一起,如同恶鬼的面谱。无视了腹侧那个疯狂吞噬生命的血洞,无视了身体濒临崩溃的哀鸣。就在那土匪高举短刀,得意忘形,门户大开的瞬间——
我的左手,如同淬炼千年的精钢爪,快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越过他格挡的手臂,精准、狠辣、毫无花哨地,死死扼住了他粗壮的脖颈!
“呃啊?!”土匪脸上的狞笑瞬间被惊骇和窒息取代,眼珠暴凸出来。
五指如同烧红的铁钳,猛地收拢!肌肉虬结的脖颈在我掌心发出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咯咯声!那暴凸的眼珠里,最后映照出的,是我近在咫尺、染血的、如同修罗恶鬼般的脸。
他喉咙里只挤出半声短促怪异的“嗬嗬”声,整个人便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软软地瘫倒下去。
最后一点力气也被这搏命的一击彻底抽干。世界开始旋转、倾斜、褪色。太刀终于脱手,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泊里。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我像一座被炸毁的山,重重地向前跪倒在冰冷的、混合着血与尘的地面上。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腹部的血洞向四肢百骸疯狂穿刺。
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只有听觉,在这濒死的时刻,变得异常清晰。角落里,那细弱、惊恐的抽泣声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我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冰冷的空气里充满了自己血液的甜腥味。右手在冰冷的血泊里摸索着,沾满了粘稠的温热。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小小的、肮脏的、此刻也被血浸透的钱袋。
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我驱动着那只仿佛有千钧重的手臂,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朝着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小的红色身影伸过去。
视野在剧烈地摇晃、模糊,那抹红色在我眼中时聚时散,像即将熄灭的残烬。但我还是凭着感觉,将那个染满自己温热鲜血、沉甸甸的钱袋,摸索着,笨拙地、却又异常坚决地,塞进了她冰冷僵硬的小手里。
“这次…”
喉咙里涌上的血块堵住了声音,我费力地呛咳着,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溢出。意识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灭。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我努力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不收钱。”
视野彻底被粘稠的黑暗淹没。但在那最后的一线意识里,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嘴角,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很奇怪,没有冰冷,没有算计,也没有那层永远包裹着我的麻木外壳。像冰封的河面下,一道暖流终于艰难地冲破了冻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像一个真正的武士那样。
风雪似乎小了些,呜咽着从破败的门洞钻进来,卷起几片地上的灰烬和染血的雪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