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腹部的伤口里疯狂噬咬、钻探,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的浪潮。我靠着冰冷的、沾满血污的荒神像残躯,粗重地喘息。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与尚未干涸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费力地撕扯下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我咬着牙,将布条一圈圈死死勒紧在左腹那个狰狞的血洞上。手指因为寒冷和失血而僵硬颤抖,动作笨拙而粗暴。每一次勒紧都带来眼前发黑的剧痛和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咳出的血沫溅在冰冷的尘土上。布条很快被温热的液体浸透,暗红色迅速蔓延开,但总算暂时遏制了那汹涌的流失感。
“呼…呼……” 我瘫软下来,感觉身体像被掏空后又塞满了冰冷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虚弱感从未如此清晰地笼罩着我,像一层湿冷的裹尸布。
对付三个不入流的垃圾,竟然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耻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心脏,比腹部的伤口更令人烦躁。力量,那赖以生存、掌控一切的力量,正在随着血液一点点流逝。这感觉…糟透了。
视线扫过角落。
那个穿着刺眼红嫁衣的小东西,还蜷缩在那里,像一团被风雨打蔫的红叶。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被我塞回去的、沾满血的钱袋,小小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那双惊恐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更深重的恐惧——那恐惧的对象,现在清晰地转向了我。
我扯动嘴角,一个因疼痛而扭曲的冷笑浮现在脸上。
“喂,小鬼。”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她猛地一颤,身体缩得更紧。
“过来。”我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失血后的虚弱,却依然有着刀锋般的冷硬。
她没动,只是惊恐地看着我,小脸上毫无血色。
“聋了吗?”我加重了语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让我的声音带上了戾气,“伺候我。弄点水来,清理一下…这鬼地方。”
她似乎想摇头,身体本能地向后蹭了蹭,抗拒之意显而易见。那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却不敢发出声音。这无声的拒绝,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本就因虚弱和耻辱而格外易燃的怒火。
“你没有选择。”我盯着她,一字一句,冰冷得像庙外的积雪,“我是你的恩人。没有我,你现在已经被拖回去,躺在那个‘很老很老的人’的床上了。” 我刻意模仿着她之前绝望的语调,话语里充满了赤裸裸的提醒和冰冷的胁迫,“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懂吗?”
恩人?这个词在我舌尖滚过,带着一种荒诞的讽刺。我从来不是什么恩人。只是…一场交易,一次临时起意,或者,是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付出了代价(虽然这代价远超我的预期),她就得偿还。
她的小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那无声的抗拒在“恩人”二字和赤裸裸的威胁下,被碾得粉碎。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她像被无形的绳索拖拽着,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挪了过来,每一步都充满了恐惧。
看着她颤抖着、笨拙地开始撕扯她嫁衣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又跌跌撞撞地去收集角落未化的脏雪,试图为我清理伤口周围的血污,那小心翼翼、充满恐惧的样子,像只随时会被碾死的蚂蚁。腹部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让我烦躁不堪,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意识在痛楚和失血的眩晕中沉沉浮浮。
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如同被血水浸泡过的碎片,猛地撞进脑海。
不是雪,是樱花。开得正盛的樱花,像粉色的云霞,铺满了道路两旁。空气里有甜腻的花香,还有…新鲜血液的铁锈味。
那时,我还穿着整洁的羽织,腰间是主人赏赐的新刀,刀鞘锃亮,刀镡在春日阳光下闪着冷光。我和几个同僚,刚刚结束一场轻松的巡逻,心情如同这晴朗的天气。
“喂,新到的刀,感觉如何?”旁边的同伴甲咧着嘴,拍了拍腰间的太刀,“听说刃口特别利索。”
“试试不就知道了?”同伴乙随口接道,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前方。
前面是一个背着柴捆的农夫,佝偻着腰,正费力地走在路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身影。
“试刀?”我那时也笑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天真的残忍。仿佛谈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是砍断一根竹子或劈开一个西瓜。“好主意。看看趁不趁手。”
没有理由,没有仇恨,甚至没有多看那农夫惊恐扭曲的脸一眼。拔刀,踏步,挥斩!动作流畅得如同呼吸。刀光闪过,人头落地。温热的血喷溅在盛开的樱花上,红得刺眼。尸体沉重地倒在尘土里。
“啧,果然好刀!”同伴甲赞叹道,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轮到我了!”同伴乙兴致勃勃,目光投向更远处一个挎着篮子、匆匆赶路的年轻妇人。妇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惊恐地回头,随即发出一声尖叫,没命地跑起来。
“别跑啊!”同伴乙嬉笑着追了上去,像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很快,女人的惨叫声划破了樱花的宁静。
那时,这一切都如此自然。试刀,需要什么理由吗?刀是武士的生命,测试它的锋利,就像测试骏马的脚力一样理所当然。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善是恶?重要吗?不重要。他们只是…试刀石。是路上恰好出现的、能用来检验我们手中利器性能的“东西”。我的同伴们都是这么做的,我的前辈们也是这么教的。这就是我们生存的法则,力量至上的世界。
当然,也有异类。
我记得一张年轻而愤怒的脸,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羽织,却挡在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面前。他对着我们拔刀,手却在抖,声音也在抖:“住手!你们…你们这是滥杀无辜!武士的刀,不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平民!”
“无辜?”我当时嗤笑一声,觉得荒谬无比,“挡在武士试刀路上的,就是妨碍。你,也是。” 我的刀指向他,眼中只有冰冷的杀意。他的“道德”,在我们看来,是懦弱,是背叛,是对武士之道的亵渎。
那场战斗很短暂。那个有“底线”的年轻武士,他的刀法生涩,眼神里除了愤怒还有犹豫。我的刀轻易地格开了他的攻击,冰冷的刃锋划开了他的喉咙。他倒下去时,眼睛瞪得很大,里面充满了不解和绝望。鲜血染红了他干净的羽织。
后来,这样的人还遇到过一些。他们喊着“道义”、“仁心”,试图阻止我们“理所当然”的试刀。结果呢?我的很多同伴,死在了这些“有底线”的家伙手里。为了那些不相干的贱民?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仁”?简直愚蠢透顶!活该被杀!他们的血,反而成了我们刀下新的祭品,也让我们更加确信:这世上,只有力量和服从才是真理,多余的道德,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呜…” 一声压抑的、带着极度恐惧的呜咽将我从血腥的回忆中拽回。
是那个小女孩。她正用冰冷湿透的布条擦拭我伤口边缘的血痂,手指抖得厉害,冰冷的触感激得我一颤。她吓得立刻缩回了手,像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看着我,仿佛我会随时暴起捏碎她的喉咙。
腹部的剧痛再次猛烈袭来,提醒着我此刻的虚弱和狼狈。我低头,看着她沾满血污和泪痕的小脸,那双眼睛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深藏的、无法掩饰的厌恶和恨意。
恩人?呵。
我粗暴地一把夺过她手中冰冷的布条,自己胡乱地在伤口上抹了两下,引来一阵钻心的疼。我咧开嘴,对着她那张写满恐惧的小脸,露出一个因为疼痛而扭曲、却依旧冰冷刺骨的笑容。
“快点弄干净,” 我的声音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扯,“别想着跑。除非…你想试试我现在的刀,还趁不趁手。”
女孩的身体猛地僵住,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服从。她低下头,更加卖力地、也更加恐惧地,继续她那徒劳的清理工作。
风雪依旧在门外呼啸,破庙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布条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以及小女孩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腹部的伤口灼烧般疼痛,身体虚弱得连刀都感觉沉重。但更深处,一种冰冷的、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和掌控欲,伴随着那段残酷的回忆,再次缓缓覆盖了那短暂出现的、名为“武士”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