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而沉重,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意识是被腹部的剧痛一点点拽回来的,像有烧红的钩子在伤口里翻搅。每一次心跳都泵起一阵眩晕的浪潮,伴随着尖锐的刺痛。喉咙干得冒烟,火烧火燎。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聚焦。依旧是那座破败荒庙,但空气里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地上那三具土匪的尸体不见了,只留下几片暗褐色的、尚未被尘土完全覆盖的污迹。风雪声也小了许多,从破洞门框外传来的是呜呜的低咽。
然后,我看到了他。
那个中原人,韩风。他就盘膝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标枪。他闭着眼,似乎在调息,呼吸绵长而均匀。晨光(或许是午后的光?)从破屋顶的缝隙和门洞漏进来,在他青灰色的劲装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有种不真实的沉静感。
似乎察觉到我醒来的动静,他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平和。他看到我睁眼,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用那种生硬但咬字清晰的倭语开口:
“壮士,你醒了。感觉如何?”
壮士?这个称呼像根刺,又扎了我一下。我没说话,只是用仅存的力气,将冰冷的目光刺向他。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剧痛让我无法维持平日的冰冷威压,但这警惕和排斥已经足够明显。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漠,继续说道:“在下韩风,中原人士。此番渡海而来东瀛,是为了…寻一位故人之后。”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昨日见壮士为护那弱女,不惜己身,重伤力竭,实在令人感佩。韩某略通岐黄,已为壮士重新处理过伤口,敷了金疮药。”他指了指我腹部——那里确实被重新包扎过,手法远比小葵或我自己弄的要干净利落,布条也换成了干净的,虽然依旧隐隐作痛,但那股疯狂流失生命的感觉减轻了些许。
为我处理伤口?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感激,而是一种…被侵犯、被强行施加了某种东西的烦躁。我的伤,我的命,何时需要不相干的人来插手?尤其是一个满口“侠义”的中原人。
“那…小女孩呢?”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一开口就牵扯得喉咙和腹部一阵剧痛。比起这个中原人,我更在意那个“小鬼”的下落。她是我用半条命换来的(虽然是被迫的),是我的“所有物”。
“壮士放心。”韩风似乎理解我的“关切”,语气更加温和,“那位小姑娘,我已妥善安顿。就在庙后避风处,给了她些干粮和水。她受了惊吓,但性命无碍。”他看着我,眼神坦荡,“她一直很担心你,只是不敢靠近。”
安顿?担心我?这中原人自作主张得令人恼火。那小鬼会担心我?怕是担心我死了没人“保护”她,或者担心我伤好了继续威胁她吧?不过…还活着,还在附近,这勉强可以接受。至于她的“担心”?嗤。
韩风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似乎想缓和气氛,他微微前倾身体,带着一种真诚(在我看来近乎愚蠢)的探询:“不知壮士高姓大名?韩某行走江湖,最敬重如壮士这般侠肝义胆之人。今日有缘,不知可否与壮士…结交为友?”他说出“结交为友”四个字时,眼神明亮,充满了期待,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无比荣耀的事情。
结交?为友?
这两个词像两记闷棍,狠狠砸在我本就因失血而混沌的脑袋上。比之前听到“侠”字时更甚的荒谬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
朋友?那是什么东西?在我的世界里,只有主人和家臣,强者和弱者,活人和死人。同伴?那是为了共同目标(比如抢劫、杀人)暂时聚在一起的狼群,随时可能因为利益或威胁而互相撕咬。友情?那是樱花树下一起试刀砍掉无辜者头颅时,同伴甲拍着我的肩膀说“好刀法”的那种东西吗?还是那个挡在老妇人身前、被我轻易割开喉咙的年轻武士眼中,所谓的“道义”?
这中原人脑子是不是被海风吹坏了?仅仅因为看到我(被迫)杀了几个土匪,救了一个(原本打算勒索的)小女孩,就认为我是什么“侠肝义胆”之辈,还要和我做朋友?简直可笑至极!他根本不知道我手上沾了多少无辜者的血,不知道我视人命如草芥的过往!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混合着伤口的剧痛。我死死盯着韩风那张写满真诚和期待的脸,那清澈的眼神此刻在我眼中变得无比刺眼,充满了令人作呕的天真和愚蠢。结交?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利用我去找他的“故人之后”?还是想让我成为他在这个陌生国度彰显“侠义”的工具?
“名字?”我扯动嘴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冷笑,因为疼痛而扭曲变形,“叫我…黑鸦(Karasu)就好。” 我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冰冷,晦气,带着不祥的意味,就像盘旋在战场和乱葬岗上空的食腐鸟类。
韩风愣了一下,显然对这个名字感到意外,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依旧保持着那份令人厌烦的礼貌:“黑鸦…壮士?好,韩某记下了。”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可能是关于他的“侠义之道”,或者关于“朋友”该如何相处。但我已经闭上了眼睛,将头重重地靠回冰冷的泥像上,用沉默筑起一道拒人千里的冰墙。腹部的疼痛和内心的烦躁交织在一起,让我只想尽快摆脱这个莫名其妙的中原人。
恩情?朋友?侠义?
这些陌生的、带着温暖色彩的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冰冷、布满血腥和算计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令人不适的声响。它们比土匪的刀更难对付。至少刀锋是直的,可以格挡,可以斩杀。
而这个韩风…和他带来的这些东西…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着力的虚弱和…烦躁。
风雪在门外低低呜咽,如同鬼魂的絮语。庙后隐约传来小女孩小葵压抑的咳嗽声。而我,这个名为“黑鸦”的浪人,靠在神像的阴影里,只觉得伤口更疼了,心里也堵得慌。
朋友?
呵。
下次抢商队的时候,倒是可以好好“回报”一下这位“朋友”的救命之恩。就用他腰间那把看起来不错的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