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裹挟着咸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时间冲淡的血腥味,从破败渔屋的缝隙中钻进来,呜咽着,像徘徊不去的怨灵。距离那场旅馆废墟的惨烈混战,已经过去了十多天。
时间并未抚平伤痕,只是让它们沉淀发酵,变成了更深的绝望。
屋内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和潮湿的霉味。韩风盘膝坐在角落,闭目调息,脸色依旧苍白,但气息总算平稳了些。他身上的伤,还有我那更重的内伤(柳生宗次郎那一指留下的阴寒劲气如同附骨之疽),在小葵笨拙却无比悉心的照料下,勉强算是稳定了下来,不再有性命之忧,但距离痊愈还遥遥无期。
小葵成了我们唯一的依靠。韩风把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除了他的剑)都给了她。这个瘦小的女孩,穿着那身早已破败不堪的红嫁衣,每天像只警惕又勇敢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溜出去,用那点可怜的钱,在附近的渔村或小集市换来一些粗糙的饭团、咸鱼、甚至偶尔能弄到一点廉价的草药。她总是低着头,飞快地跑回来,把食物和水放在我们面前,然后又默默地缩回角落,眼神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恐惧和一种过早成熟的疲惫。她很少说话,只是用那双大眼睛,担忧地看着我们,尤其是…看着如同烂泥般瘫在墙角的我。
十多天了。
罗兰怎么样了?那个如同受伤雄狮般的骑士,背负着两位挚友的仇恨,他会去哪里?会如何积蓄力量?他临走前那句“回头再找你们算账”,像冰冷的铁钩悬在头顶。
柳生家呢?雪姬回去了吗?石舟斋那个老鬼,得知爱女被俘受辱(在他看来),精锐死伤惨重,会如何暴怒?会派出何等恐怖的追杀力量?柳生宗次郎…仅仅是想起那个名字,我胸口的伤处就隐隐作痛,那股阴寒的恐惧感再次攫住心脏。
他们一定会回来。
带着更深的仇恨,更强的力量。
而我呢?
我靠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角,像一具被抽掉了骨头的皮囊。腹部的旧伤隐隐作痛,胸口被宗次郎点中的地方更是如同塞了一块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滞涩的痛楚。但这些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万分之一。
饿鬼抄没了。
那柄陪我出生入死、饮血无数、如同我生命延伸的刀,被雪姬夺走了。现在,它可能被供奉在柳生家的刀架上,作为战利品,也可能被随意丢弃在某个角落,嘲笑我的无能。手边空空如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虚无感。失去了刀,我连“饿鬼”都不是了。
像条狗一样谁也打不过。
旅馆废墟里的那一幕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眼前回放。
柳生宗次郎…仅仅一招!不,甚至算不上正式的交锋!我就如同破麻袋般被击飞,咳血如狗!毫无还手之力!
雪姬…那个女人,拿着我的刀,视我为待宰的羔羊!若非韩风及时赶到…
罗兰…他那充满鄙夷的怒吼:“废物!” “蠢货!” 像鞭子抽在灵魂上。
而我自己…只能和几个最低级的柳生喽啰抢夺一把破刀,狼狈挣扎,满身血污,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和小兵差不多?
不…是连小兵都不如!
柳生家的精锐武士,至少还能在角斗士和骑士的狂暴攻击下支撑几招,甚至能给韩风造成麻烦。
我呢?
面对那几个喽啰,我都差点被乱刀砍死!
也对…
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自嘲的剧毒。
我以前…本来就是个“小兵”。
我以前只是一个藩主手下小小的武士
后来,藩主战败,树倒猢狲散。我成了浪人。靠着在底层挣扎求生的狠劲和毫无底线的阴险,才活了下来,甚至闯出点“饿鬼”的凶名。我以为我变强了,我以为我至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杂鱼了。
面对几个土匪都要重伤?
是了…暴雪破庙那一夜。对付三个不入流的土匪,就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腹部那个差点要命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韩风…那个满口“仁心”的家伙,面对同样的土匪,甚至面对柳生家的精锐,都能游刃有余,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他直接秒杀对方!
我根本不是靠实力活下来的!是靠运气!是靠韩风那不合时宜的“侠义”心肠!是靠勒索来的“流云剑诀”承诺!
我根本和这些怪物…不是一个次元的!
罗兰,钢铁堡垒,力量非人!
韩风,剑法通玄,深不可测!
柳生雪姬,剑术天才,冰封杀意!
柳生宗次郎…那更是如同高山仰止般的存在!
在他们面前,我的“饿鬼抄”,我的阴险算计,我的搏命狠辣…就像孩童挥舞的树枝般可笑!我拼尽全力,在他们眼中,或许只是一场闹剧的丑角,一条挡路的、随手就能碾死的野狗!
这认知,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凶戾,所有支撑我活下去的“力量感”,在绝对的实力鸿沟面前,被碾得粉碎。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耻辱、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自我厌弃。
我蜷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地望着布满蛛网和裂缝的屋顶。韩风偶尔投来的复杂目光,小葵小心翼翼递过来的食物和水,都被我无视了。我像一具行尸走肉,沉溺在名为“废物”的泥潭里,连挣扎的欲望都失去了。
复仇?柳生家?
活下去?罗兰?
变强?学“流云剑诀”?
这些念头曾经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现在…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没有刀了。
没有力量了。
甚至…连作为“饿鬼”的资格,都失去了。
我…还剩下什么?
破败的渔屋里,只剩下海风的呜咽和小葵压抑的啜泣。而我,这个名为“黑鸦”的浪人,蜷缩在阴影里,彻底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