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渔屋像个漏风的棺材,咸腥的海风带着铁锈似的血腥味(或许是幻觉?)灌进来,呜咽着,嘲笑着角落里的烂泥——也就是我。
小葵缩在另一边,抱着膝盖,那双大眼睛里的恐惧和悲伤浓得化不开,像被打碎后粘不回去的琉璃盏。韩风那家伙又在角落装模作样地调息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气息也弱。呵,内伤?比起我这被抽了骨头的空壳子,他那点伤算个屁。
十多天了。除了小葵硬塞进嘴里的几口发馊饭团和腥臭咸鱼,我连动都懒得动。屋顶的蛛网真他妈结实,裂缝也够深,看久了,好像能把魂儿吸进去,省得在这遭罪。什么柳生家,什么罗兰,什么复仇追杀…都他妈的滚远点!老子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韩风好像调息完了。脚步声靠近,那片让我发呆的蛛网裂缝被他的影子遮住了。烦。眼珠子勉强转了转,焦距散了又聚,看到的还是他那张写满复杂情绪的脸。关切?担忧?还是那该死的“我理解你”?老子不需要!滚开!
他蹲了下来,视线跟我这滩烂泥平齐。声音沙哑得跟破锣似的:
“喂。”
没反应。老子懒得理。
“你的伤…胸口那地方,感觉怎么样?那股阴寒劲气还堵着吗?” 他问,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关心,听得我胃里一阵翻腾。假惺惺!他懂个屁!他以为我是谁?是那个为救个小女孩(虽然是为了钱)硬拼土匪的“壮士”?是那个(被迫)和他一起对抗柳生家的“同伴”?
伤?胸口?
宗次郎那根手指点过来的感觉又回来了!冰冷!穿透!像根烧红的铁钎子捅进心窝子!然后是飞出去,砸穿墙,像条死狗一样咳血…旅馆里那些喽啰武士鄙夷的眼神,雪姬拿着我的刀时那冰封的杀意,罗兰那句炸雷般的“废物!”…所有被践踏的耻辱,所有被碾碎的自尊,像无数根毒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比那阴寒劲气痛一万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风箱在漏气。
我扯动嘴角,想挤出点冷笑,却只牵动了脸上的肌肉,带起一阵麻木的抽搐。目光依旧涣散,没看他,而是穿透他,落在他身后更远的、布满灰尘的墙角。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虚无,映照着我内心的空洞。
“我…” 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在磨石头,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是不是很弱?”
空气好像凝固了。海风的呜咽都停了那么一瞬。
韩风明显愣住了。他那张总是带着点正气和关切的脸,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他大概没想到我会问这个,更没想到我会用这种…认命的、连愤怒都烧不起来的语气问。他看着我空洞的眼睛,里面没有他熟悉的凶狠、算计,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沉默了几息,眉头微蹙,似乎在努力理解我此刻的状态。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试图安慰的、无比认真的语气:
“弱?…黑鸦兄,你怎会如此想?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暴雪之夜,为护佑那孤女,独战群匪,身负重伤而不退!此等勇毅,岂是弱者所为?”
“旅馆之中,面对柳生家数十精锐,你与韩某并肩,刀锋所指,悍不畏死!若非你牵制,韩某恐难支撑!此等胆魄,岂是弱者所有?”
“纵是面对那西方骑士的狂暴,你亦不曾退缩半步!虽…虽力有不逮,然这份直面强敌的勇气,韩某亦深感钦佩!”
他说得极其认真,眼神坦荡而真诚,仿佛在陈述不容置疑的事实。他描绘的那个“勇毅”、“悍不畏死”、“直面强敌”的形象,像一面刺眼的镜子,狠狠照出我此刻的狼狈和内心的龌龊!
勇毅? 为了那点铜钱和一时兴起!
悍不畏死? 被逼无奈和愚蠢的算计!
直面强敌? 被打得像条死狗!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更深的自我厌弃猛地冲上脑门!他越是把我描绘得像个“侠士”,我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那些樱花树下随手斩落的头颅,那些被我视为草芥的哀嚎…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些他口中的“壮举”!
“闭嘴…”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烦躁和痛苦。我不想听!我不想再被他用这种“侠义”的光环套着!那比柳生宗次郎的手指更让我难受!
“黑鸦兄!” 韩风似乎没听出我的抗拒,或者他以为这只是消沉中的颓废,他反而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你看着我!你不是一直想学我的‘流云剑诀’吗?!你忘了你是怎么逼我答应的?!你说过要变强!现在呢?!就躺在这里,被一次挫折打垮吗?!柳生家还在虎视眈眈!罗兰阁下随时可能回来寻仇!你就打算这样等死吗?!”
“流云剑诀”…变强…
这些字眼曾经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现在…只让我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和更深的无力。学了又怎样?像韩风那样?精妙是精妙,可对上宗次郎那种怪物…对上罗兰那种力量…有用吗?我骨子里就是个靠狠劲和阴招活命的饿鬼,学那扭扭捏捏的剑法?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我扯动嘴角,想给他一个讥讽的笑,却只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身体依旧瘫软着,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振作?拿什么振作?连刀都没了。
看着我油盐不进、彻底瘫软的样子,韩风眼中的关切和急切终于被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取代!那怒火不是因为我骂他,而是因为我这彻底的、无可救药的放弃!放弃了他眼中那个“侠义”的、有潜力的“黑鸦兄”!
“你给我振作起来!” 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吼!
我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带着风雷之力的拳头,就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脸上!
“砰——!”
剧痛!酸麻!眼前金星乱冒!鼻血瞬间飙了出来!巨大的力量让我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个破麻袋一样向后仰倒,“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
“呃…” 我躺在那里,半边脸火辣辣地疼,鼻血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又腥又咸。脑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连愤怒都忘了。
韩风站在我面前,胸膛剧烈起伏,那只打我的拳头还紧紧攥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
“看看你!像什么?!一滩烂泥!!”
“你不是要力量吗?!不是要在这乱世活下去吗?!躺在这里就能有吗?!”
“柳生宗次郎很强!那又如何?!一次败了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吗?!我韩风行走江湖,败过的次数比你吃过的饭还多!若都像你这般,早该找根绳子吊死了!”
“拿起你的刀!没有‘饿鬼抄’,就用别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给我爬起来!”
他吼完,胸口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想用目光把我这滩烂泥烧穿,烧出一点火星来。
我躺在地上,鼻血还在流,半边脸肿了起来。韩风的怒吼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絮,听不真切。力量?活下去?
呵…
好累…
眼皮好重…
那屋顶的蛛网…裂缝…好像又在召唤我了…那里没有韩风愚蠢的“侠义”,没有宗次郎冰冷的指尖,没有雪姬的恨意,没有罗兰的鄙夷…只有永恒的安静…
我闭上了眼睛,将头歪向一边,任由鼻血滴落在冰冷的尘土里。连脸上火辣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包裹着我。韩风描绘的那个“勇毅”的幻影,和我骨子里那个沾满路人鲜血的饿鬼,在这片黑暗里无声地撕扯着,最终都归于虚无。
韩风看着我彻底瘫软下去、连一丝反应都没有的样子,眼中的怒火一点点熄灭,最终化为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充满无力感和深深困惑的叹息。那叹息声在死寂的渔屋里回荡,比海风的呜咽更显苍凉。他不明白,那个他以为的、有着“侠义之心”的浪人,为何会如此彻底地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