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渔屋里,时间像凝固的腐水。韩风那声沉重的叹息似乎还悬在充满霉味和草药气的空气里。他不再看我,只是默默走到另一边,对着墙壁盘膝坐下,背影透着浓浓的疲惫和无力。我知道,他放弃了。放弃了唤醒我这滩烂泥的努力。
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小葵小心翼翼地挪了过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用干净(相对而言)树叶包裹的饭团。饭团很小,颜色发暗,一看就是用最劣质的糙米捏成,大概是她今天能换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她走到我蜷缩的墙角,蹲下身,小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怯生生的神情,大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个小小的饭团,轻轻地、慢慢地,递到了我沾满尘土和干涸血迹的手边。
“……” 我空洞的目光扫过那个寒酸的饭团,又扫过她写满担忧的小脸。麻木的神经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刺了一下。
“你吃。”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几秒。我像一具生锈的机器,极其缓慢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沉重的手臂,用脏污的手指,接过了那个小小的饭团。树叶包裹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温度。
就在饭团落入我掌心的瞬间,小葵的脸上,竟然绽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点释然和希冀的笑容。像阴霾里漏下的一缕微弱阳光,短暂地照亮了她苍白的小脸。
切。
心里某个地方,毫无征兆地狠狠刺痛了一下!像被一根烧红的针猛地扎穿!
这感觉…如此陌生!如此…不合时宜!
就在这刺痛袭来的刹那!一幅极其冰冷、极其清晰的画面,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穿了我浑噩的意识!
不是海风,是燥热的蝉鸣。樱花早已落尽,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血腥的甜腻。我和几个同样穿着半旧羽织的“同伴”,百无聊赖地走在回驻地的路上。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大概和小葵差不多大,正蹲在地上,试图捡起散落一地的、黑乎乎的饭团(大概是她的午饭)。她脸上脏兮兮的,眼神惊恐又茫然。
“喂,新来的,” 同伴甲(那个脸上有疤的家伙)用刀鞘随意地捅了捅旁边一个眼神还有些闪烁的年轻浪人,咧嘴笑着,露出黄牙,“看到没?试试手?看看你的刀快不快?”
年轻浪人看着那小女孩,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她…还是个孩子…”
“孩子?” 同伴乙嗤笑一声,随手拔出刀,“挡在武士试刀路上的,就是妨碍!管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怎么?心软了?像个娘们一样?”
年轻浪人脸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被凶狠取代。他猛地拔刀,朝着那个正慌乱捡着饭团的小女孩,毫无征兆地劈了下去!刀光闪过,带着刺耳的破空声!
小女孩甚至来不及抬头,只发出一声短促到极点的、如同幼猫被踩断脖子的哀鸣…
而我。
就站在旁边。
面无表情。
眼神冷漠得像冻僵的石头。
看着那小小的头颅滚落尘埃。
看着那无头的、瘦小的身体软倒。
看着那散落一地的、被鲜血染红的黑饭团。
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理所当然”。甚至…在同伴甲拍着我肩膀说“看,这才像个武士”时,还扯动嘴角笑了笑。
回忆的画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那小女孩惊恐茫然的眼神,和小葵此刻担忧希冀的眼神…那散落一地的染血饭团,和我手中这个小小的、带着微温的饭团…在脑海中疯狂交织、重叠!
这样的我…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冷眼旁观孩童被斩首的我…
竟然…会因为这另一个小女孩递来的一个糙米饭团…心里刺痛?!
竟然…会有一瞬间,沉溺在她那愚蠢的、毫无防备的温柔笑容里?!
不可能!
这他妈绝对是错觉!是重伤后的幻觉!是软弱!是比失败更可耻的堕落!
“呃!” 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那些该死的画面和那不合时宜的刺痛感甩出去!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那个小小的饭团在我掌心被捏得变形,粗糙的米粒硌着皮肤。
小葵被我突然的动作和低吼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和不解,她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后缩了缩。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几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敲击声,从渔屋那扇破败不堪、勉强遮挡的门板外传来。不是风声,是手指关节叩击的声音。
屋内的死寂瞬间被打破。韩风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警惕地看向门口。小葵更是吓得捂住了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连我这个“烂泥”,涣散的眼神都下意识地聚焦了一下。
门板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没有完全打开。一只枯瘦、布满老茧的手伸了进来,手里捏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方方正正的东西。那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然后,那东西被轻轻放在了门槛内侧的尘土上。手迅速收回,门板无声地合拢。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没有看到人影,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是那个旅馆老板?还是柳生家的忍者?
韩风没有立刻去捡。他凝神听了片刻,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起身,极其警惕地走到门边。他没有直接触碰,而是用剑鞘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那个油纸包。没有机关,没有毒物。
他这才弯腰,捡起了油纸包。拆开外面几层防水的油纸,里面露出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笺。封口处,用独特的火漆封着,上面压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印记——一个圆环包裹的十字!柳生家的家徽!
韩风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他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墙角、眼神却不由自主被吸引过来的我,又看了一眼吓得瑟瑟发抖的小葵。他深吸一口气,用指甲小心地挑开火漆,展开了信笺。
信纸是上好的白纸,上面用极其工整、力透纸背的倭文写着几行字。
韩风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几行字。
起初是凝重和警惕。
随即,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握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瞬间发白!
脸上的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苍白!
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死死地钉在信纸的某个位置,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这…这不可能…” 他失声喃喃,声音干涩沙哑,充满了极度的震动。
我和小葵都愣住了。小葵是纯粹的恐惧。而我…虽然依旧沉浸在自我厌弃的泥潭里,但韩风如此剧烈的反应,还是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澜。什么事能让这个手上沾着“两千?一万?还是更多?”人血都面不改色的怪物,如此失态?
韩风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看我,而是穿透了破败的墙壁,投向某个虚无的远方。那眼神里充满了狂喜、惊疑、恐惧…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迫切!他再次低头,死死盯着信纸上的某一行字,仿佛要把它刻进灵魂里。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梦呓、却又带着惊涛骇浪般震撼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个让他心神剧震的关键:
“玉蟾宫…月璃…遗物…”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到了极点,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柳生宗次郎…他知道月璃的下落!或者说…他手上有找到月璃的关键!”
月璃!
那个他跌落悬崖后遇到的玉蟾宫宫主!那个他踏遍东瀛苦苦追寻的“故人之后”!那个他口中如同九天皓月般清冷绝色的女子!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渔屋内的死寂,也劈开了韩风眼中长久以来的阴霾和沉重,点燃了近乎疯狂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