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川城的雨,总是下得那么不合时宜。
不是滂沱大雨,而是那种细密、粘稠、带着烟尘气的阴雨,像一层灰蒙蒙的、永远也拧不干的破抹布,笼罩在“下城”的瓦檐巷弄之上。
“善缘堂”的招牌,在这片灰暗中倔强地挂着,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这是一间窄小的临街铺面,木板门吱呀作响,货架上稀稀拉拉摆着几排最廉价的纸烟和烟丝。铺子后面用薄板勉强隔出个巴掌大的空间,便是店主沈黛的“家”。
十八岁的沈黛,正小心翼翼地将一块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盖在门外的几筐烟叶上。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细碎的刘海,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她身上的粗布衣裳也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但浆洗得很干净。那双眼睛,是这片灰暗世界里难得的光亮——清澈、温润,像初春化冻的溪水,只是此刻,溪水深处沉淀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沈姑娘,真是对不住……”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木匠,林度,局促地站在柜台前,布满老茧的手搓着衣角,“上回赊的那包‘绿叶’钱,我…我这两天活计没接到,能不能再宽限几天?”
沈黛转过身,雨水顺着鬓角滑落,她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林老爹,不急的。您先用着,等手头宽裕了再说。这雨天,您腿脚不好,快回去吧。” 她甚至从柜台下摸出半个用油纸包着的、有些发硬的粗面饼,塞到林度手里,“垫垫肚子。”
林度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湿意,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饼小心地揣进怀里,蹒跚地消失在雨幕中。
沈黛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几乎空了的钱匣。里面只有几枚磨损得厉害的铜钱。房租已经拖欠了房东太太快一个月了,每次见面,对方那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上都能刮下霜来。昨天,贫民窟另一头的邢寡妇抱着饿得直哭的孩子来,她实在不忍心,又把最后一点米分了一半出去。
“沈黛啊沈黛,你这样下去,连这破铺子都保不住了。” 她低声对自己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但她环顾这间父母留下的、虽然破旧却充满回忆的小店,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至少,这里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是那些和她一样挣扎求生的街坊邻居偶尔能感受到一丝暖意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声尖利的呵斥从巷口传来。
“滚滚滚!臭要饭的!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看什么看?再看把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三个形容狼狈的身影被一个膀大腰圆的酒馆伙计粗暴地推搡出来,踉跄着跌倒在“善缘堂”门前的泥水里。那是三个穿着古怪、与下城格格不入的男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褪色蓝布长衫、气质斯文的中年人,此刻他梳理整齐的发髻散乱,长衫下摆沾满了泥点,脸上写满了无奈和一丝隐忍的愠怒。他身旁是个矮胖敦实、穿着沾满油污绸褂子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一个摔得最狠、穿着打满补丁短褂、一脸烟火色的干瘦老头。
“哎哟喂!我的老腰!” 老灶神疼得龇牙咧嘴,揉着屁股,对着酒馆的方向愤愤不平,“狗眼看人低!我们又不是不给钱!不就是想找个避雨的地儿歇歇脚吗?”
“老灶,少说两句。” 水神扶了扶歪掉的眼镜——人间廉价的仿制品——声音低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来这蜀川城,比天界报告里写的还要…令人失望。”
“失望?是绝望!” 财神心疼地拍打着绸褂子上昂贵的泥水渍,哭丧着脸,“我的‘流云锦’啊!这可是限量款!人间浊气太重了,连个好点的落脚地都找不到!这KPI还怎么完成?‘寻找人间至善’?我看是寻找人间地狱入口还差不多!”
他们三个正是奉天庭之命下凡的三位“基层考核官”。任务听起来神圣:在污浊的人间寻找并证明纯粹的善行依然存在。然而现实是,他们法力被这污浊的“红尘浊气”压制得厉害,幻化的盘缠也因不懂人间物价和骗子而迅速告罄。一天一夜的奔波,受尽白眼、欺骗和驱赶,连个遮风挡雨的屋檐都找不到。神仙的尊严,在这冰冷的雨水和泥泞中,碎了一地。
沈黛站在店门口,看着这三个在泥水里挣扎、吵吵嚷嚷的“怪人”。他们的狼狈是真的,但言语间偶尔蹦出的奇怪词汇(KPI?流云锦?)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让她觉得有些异样。尤其是那个斯文中年人眼底深处的清明,不像普通的落魄旅人。
恻隐之心再次占了上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门边一把破旧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三位…先生?” 沈黛的声音不大,带着少女特有的清柔,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却格外清晰,“雨太大了,不嫌弃的话,先到我店里避避雨吧?”
争吵声戛然而止。三位神仙齐刷刷地抬起头,看向这个撑着破伞、站在雨中的少女。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她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她的眼神干净,带着真诚的关切,没有鄙夷,没有算计,只有纯粹的善意。
那一刻,水神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仿佛在浑浊的泥水中看到了一颗遗落的明珠。财神忘了心疼他的衣服,嘴巴微张。老灶神停止了抱怨,愣愣地看着沈黛,干瘪的胸膛里,那颗被“浊气”和失望堵得发闷的心,似乎被这小小的善意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
“姑…姑娘,你说真的?” 老灶神有些不敢相信,挣扎着想站起来。
“快请进吧,地方小,别嫌弃。” 沈黛侧身让开店门,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那笑容仿佛能驱散几分蜀川城阴冷的湿气。
小小的“善缘堂”里,弥漫着廉价烟草和陈旧木头的混合气味。沈黛搬出仅有的两张矮凳,又翻出一个垫子让老灶神坐。她手脚麻利地生起一个小小的炭盆,橘红的火苗跳跃着,带来些许暖意。接着,她拿出仅剩的几个粗陶碗,从角落一个旧陶罐里倒出温热的、颜色浑浊的茶水。
“家里没什么好茶,浊茶热水,几位将就暖暖身子。” 沈黛有些不好意思。
三位神仙捧着粗糙温热的陶碗,感受着炭火的暖意,看着少女在狭窄空间里忙碌的清瘦背影,一时都有些沉默。他们下凡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善意”的温度,如此朴素,却又如此真实。
“姑娘,你…你为何帮我们?” 水神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带着探究。他的目光扫过空荡的货架和简陋到极点的陈设,明白这善意对店主而言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外面雨大,总不能看着几位淋着。” 沈黛笑了笑,将最后半块粗面饼掰开,分给三人,“看几位不像本地人,是遇到难处了吧?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财神看着手里那块硬邦邦的饼,又看看沈黛自己空空的双手,喉咙有些发哽。他在天界掌管财富,见惯了金山银海,此刻却被这半块粗劣的饼撼动了心神。“姑娘,你这店…生意不大好吧?帮我们,你自己怎么办?”
沈黛的笑容淡了些,但眼神依然清澈:“总会有办法的。这铺子是爹娘留下的,总能…撑下去。” 她语气里的不确定,三位神仙都听得出来。
老灶神默默地喝着温热的粗茶,那苦涩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却在他心里酿出一点奇异的暖流。他看着炭盆里跳跃的火光,又看看沈黛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柔和的侧脸,忽然低声嘟囔了一句:“…灶火虽小,暖人心啊。” 这句感叹,只有他身旁的水神和财神听得懂其中深意——这女孩身上,有着他们苦苦寻觅的、近乎本能的纯粹善念。
外面的雨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更加阴沉。三位神仙交换了一个眼神。水神放下陶碗,从怀里摸索着——那是一个凡人看不见的、小小的次元口袋,他艰难地调动着被压制的神力,指尖微光一闪。
“沈姑娘,” 他郑重地开口,将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放在柜台上。袋子口没系紧,几枚亮闪闪的银元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店里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沈黛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行!太多了!我只是让几位避避雨,一碗粗茶而已,怎么能收这么多钱?”
“姑娘,收下吧。” 财神难得正色,“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帮了我们,这是善有善报。” 他特意强调了“善报”两个字。
“就是就是!” 老灶神也帮腔,“你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拿着,把房租交了,给自己买点好吃的!”
沈黛看着那袋银元,足够她付清拖欠的房租,还能让小店支撑好一阵子。这对她来说,简直是天降甘霖。她看着三位“怪人”真诚的眼神,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她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三位先生!这…这真是救急了!”
三位神仙脸上露出了下凡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
水神看着沈黛感激的脸庞,心中的决定更加坚定。他再次伸手入怀,这次的动作更加缓慢、庄重。他掏出的不是钱袋,而是一个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木盒。盒子是深褐色的,没有任何花纹,触手冰凉,带着一种奇异的、非金非木的质感。
“沈姑娘,” 水神的声音低沉而肃穆,与刚才的温和不同,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神性回响,尽管微弱,却让小小的店铺瞬间安静下来,连炭火的噼啪声都似乎远去。“善心难得,更需守护。这尘世污浊,善意如同风中之烛,极易熄灭。” 他缓缓打开木盒。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面具。
它并非覆盖全脸,更像是一个额饰加半截面具的组合。材质似玉非玉,似骨非骨,呈现出一种温润又冰冷的象牙白色。面具的线条极其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只在眉心位置有一个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螺旋状凹痕。它静静地躺在深色的绒布上,散发着一种古老、沉寂、甚至有些…令人不安的气息。
“此物名‘守心’。” 水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面具,看向沈黛灵魂深处,“它无法带来财富,也无法赐予力量。它唯一的作用,是在你感到善意被践踏、自身被逼入绝境、无路可退时,为你…提供一种‘选择’。”
沈黛被这奇异的面具和神仙的话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心头莫名地涌上一股寒意。“选择?什么选择?”
“一个化身。” 财神接口,声音也变得郑重,“一个能保护你,让你在绝境中也能‘守住本心’所珍视之物的化身。当你需要时,以月光或清水为引,心意决绝,它自会回应。”
“但是,姑娘,” 老灶神补充道,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慎用!每一次使用,都要付出代价。它守护的是‘果’,却可能扭曲通向‘果’的‘因’。善与恶,有时只在一念之间,一线之隔。”
沈黛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面具诡异又沉重。“我…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因为你是我们遇到的,唯一纯粹的‘好人’。” 水神合上木盒,将盒子轻轻推到沈黛面前,不容拒绝。“收下它。然后,答应我们一件事。”
“什么…事?” 沈黛的声音有些发颤。
“请坚持做好人。” 三位神仙异口同声,他们的目光灼灼,仿佛在沈黛身上投射下无形的重担。
“在这污浊的蜀川城,在这艰难的人世间,坚持你的善行。” 水神最后凝视着她,眼神复杂,有期许,有担忧,也有一丝神祇面对凡人的悲悯,“我们会看着你。证明给我们看,也证明给这世间看——善行,是可行的。”
说完,不等沈黛再问,三位神仙站起身,对着沈黛微微颔首,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门外渐渐沥沥的雨幕中。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暗的街巷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柜台上一袋沉甸甸的银元,一个冰凉神秘的木盒,和一句重逾千斤的嘱托。
沈黛呆立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冰冷的木盒,一股难以形容的战栗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她茫然的心上。她低头看着那救命的银元,又看看那透着不祥气息的木盒。
好人?坚持做好人?
在这吃人的蜀川城下城?
她攥紧了装着银元的布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无论如何,眼前的难关似乎可以度过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名为“守心”的木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藏在了柜台最深的角落,仿佛藏起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秘密。
雨,还在下。蜀川城的天空,依旧阴沉得看不到一丝光亮。沈黛的“善缘堂”,似乎获得了一丝喘息。但她不知道,命运的齿轮,从她收留那三位“怪人”和那枚面具开始,已经悄然转动,将她推向了一个善与恶交织、本心与生存激烈撕扯的旋涡。神明的目光,已然落下。她的“好人”之路,注定荆棘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