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堂”这个名字,如同冰锥刺入混乱的“善缘堂”,瞬间冻结了所有声音。
疤脸刘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那道刀疤显得更加狰狞。他混迹下城多年,靠的就是欺软怕硬和察言观色的本能。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粗布衣服,却站得笔直如标枪,眼神锐利得能刮骨。那不是虚张声势,而是真正见过血、掌过权、视人命如草芥的眼神里沉淀下来的东西。一股寒意顺着疤脸刘的脊椎爬上来。
“表…表兄?” 表姨的尖叫声带着破音,她试图从沈堂脸上找出哪怕一丝沈黛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冰冷的陌生。她本能地感到恐惧,这恐惧甚至压过了她胡搅蛮缠的底气。“你…你把黛丫头怎么了?!她人呢?”
“沈黛身体不适,需要静养。” 沈堂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冰冷的视线扫过挤满店铺的破烂家当、地上散落的烟叶、以及那几个缩在角落、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孩子,最后定格在表姨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上。“在我回来之前,滚出去。”
“滚出去”三个字,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
“你…你算什么东西!” 表姨的丈夫,那个一直沉默如山的汉子,似乎被激起了凶性,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他挥舞着拳头,试图用蛮力找回场子,“这是沈家的地方!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沈堂动了。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最简洁、最致命的效率。他一步踏前,左手如铁钳般精准地扣住汉子挥出的手腕,五指骤然发力!骨骼不堪重负的“咯咯”声清晰可闻!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拇指和食指如同冰冷的钢锥,精准地掐在汉子脖颈侧面某个穴位上。
“呃——!” 汉子眼珠瞬间凸起,涨红的脸上青筋暴跳,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剧烈地痉挛着,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巨大的痛苦让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整个店铺死寂一片。连疤脸刘和他的跟班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发白。表姨吓得瘫软在地,孩子们更是死死捂住嘴巴,连哭都不敢。
沈堂面无表情,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灰尘。他松开手,那汉子像一摊烂泥般瘫倒在地,捂着脖子和手腕,痛苦地蜷缩呻吟,看向沈堂的眼神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我说,” 沈堂的目光重新落在面无人色的表姨身上,声音依旧冰冷,“滚出去。带着你们这些垃圾。现在。否则,” 他瞥了一眼地上痛苦抽搐的丈夫,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滚!我们滚!马上滚!” 表姨的魂都吓飞了,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尖声招呼着吓傻了的儿子们,“快!快收拾东西!快走!离开这鬼地方!” 她甚至不敢再看沈堂一眼,仿佛那是个择人而噬的妖魔。
在沈堂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刚才还嚣张跋扈的一家八口,此刻如同丧家之犬,爆发出惊人的效率。他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破烂家当,连掉在地上的破碗都不敢捡,互相推搡着,哭爹喊娘地涌出了“善缘堂”的大门,消失在巷子深处,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令人作呕的汗臭味。
沈堂的目光转向疤脸刘。
疤脸刘浑身一激灵,强撑着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沈…沈爷?误会!都是误会!我们这就走,不打扰您了!” 他边说边往门口挪。
“站住。” 沈堂的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把疤脸刘三人钉在原地。
疤脸刘脸上的肌肉僵硬了:“沈爷…您还有何吩咐?”
沈堂没有看他,而是走到被那一家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货架旁,弯腰,捡起一包掉在地上的、最廉价的“绿叶”牌香烟。他用两根手指拈着烟盒,仿佛拈着什么肮脏的东西。
“平安费?” 沈堂终于抬眼,看向疤脸刘,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却毫无笑意。“保护谁?保护这些蛀虫来啃食店铺?还是保护你这样的渣滓来敲骨吸髓?”
疤脸刘额头渗出冷汗:“沈爷,我…”
“听着。” 沈堂打断他,声音如同寒铁摩擦,“这条街,从今天起,‘黑鼠帮’的人,不准踏进一步。你们的‘平安’,我不需要。你们带来的‘麻烦’,”
他掂了掂手中的烟盒,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
“我会亲手解决。”
话音未落,他手腕猛地一抖!
那包廉价的“绿叶”香烟,如同被强弩射出,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砸在疤脸刘的额角!
“砰!” 一声闷响!
烟盒炸开,劣质的烟丝四散飞溅。
疤脸刘猝不及防,只觉得额头剧痛,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吓得魂飞魄散,腿肚子直哆嗦。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 沈堂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带着你的血,滚。再让我在附近看到你们,或者听到任何关于‘善缘堂’的‘麻烦’…”
他没有说完,只是那双冰冷的、毫无人类情感的眼睛,死死锁定了疤脸刘。
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更恐怖。疤脸刘捂着流血不止的额头,再也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带着同样吓破胆的跟班,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善缘堂”,比刚才那一家八口跑得还快。
混乱的店铺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的狼藉、散落的烟丝,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恐惧和血腥味。
沈堂站在原地,对周遭的混乱视若无睹。他微微闭了闭眼,似乎在感受这具身体里流淌的冰冷力量,以及那份绝对的掌控感。然后,他睁开眼,开始行动。
他没有丝毫犹豫,动作迅捷而高效,如同最精密的机器。他无视了地上呻吟的沈黛“表姨夫”,径直开始清理。破损的货物被毫不留情地扫入角落的破筐,准备丢弃;被挪开的货架被重新归位,摆正,一丝不苟;散落的烟叶被仔细收集起来,重新分装。他像一个冷酷的工程师,在废墟上重建秩序。
而在店铺深处,那面布满裂纹的旧镜子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微弱的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深海的溺水者,正在拼命挣扎。
那是沈黛。
她并没有完全消失。在沈堂那冰冷意志的绝对主导下,她的意识被压制到了灵魂最幽暗的角落,如同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隔音的牢笼。她能“看到”沈堂所做的一切——他冷酷地驱逐表姨一家,他狠辣地教训了那个男人,他用烟盒砸破了疤脸刘的头,他此刻正一丝不苟地清理着店铺。
她“看到”了,却无法阻止,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恐惧和撕裂感吞噬着她。那个男人…那个用她的身体行动的男人…他是谁?他怎么能如此残忍?如此冷酷?他赶走了表姨一家,虽然他们是麻烦,可那些孩子…他打伤了人!他见血了!他用“沈堂”这个名字,取代了“沈黛”!
更让她感到彻骨寒意的是,她内心深处,在最初的恐惧和抗拒之后,竟然…竟然升起了一丝扭曲的轻松和…快意?
当看到表姨一家屁滚尿流地逃走时,当看到疤脸刘捂着流血的头狼狈逃窜时,当看到混乱的店铺开始恢复秩序时…被压迫到极限的沈黛,那属于“善”的躯壳里,属于“人”的本能,竟然从沈堂的冷酷手段中,汲取到了一丝报复性的、黑暗的喘息!
这感觉让她更加恐惧。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这个名为“沈堂”的冰冷存在侵蚀、同化。她拼命地想呐喊,想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想阻止这一切暴力,但那透明的牢笼坚不可摧。她只能像一个无助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个陌生的、可怕的怪物,同时感受着自己灵魂深处那点可耻的、对暴力的认同感。这种自我厌恶和恐惧,几乎要将她逼疯。
笃笃笃。
清脆的、带着点不耐烦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沈堂的清理工作,也暂时中断了沈黛灵魂深处的风暴。
沈堂动作一顿,缓缓直起身,冰冷的视线投向门口。
房东太太那张涂脂抹粉的脸出现在门框边。她显然听说了刚才的混乱带着幸灾乐祸和志在必得的笑容,准备来收割最后的果实。
“哟,沈丫头,这大半天闹腾的,收拾得差不多了吧?租金…” 她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看到的不是惊慌失措、脸色惨白的沈黛,而是一个穿着沈黛旧衣、却气质迥异的陌生男人。男人正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让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你是谁?” 房东太太的声音尖利起来,带着被冒犯的恼怒,“沈黛呢?让她出来!房租到期了,今天不交钱,立刻给我…”
“我是沈堂。沈黛的表兄。” 沈堂的声音打断了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房东太太后面的话生生咽了回去。“房租的事,我跟你谈。”
他迈步走向门口,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踩在房东太太的心跳上。房东太太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多年刻薄养成的刁钻让她硬着头皮站住了。
“谈?有什么好谈的?” 她强撑着气势,叉着腰,“白纸黑字!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到期交租,天经地义!少一个子儿都不行!还有,这铺子被你们搞得乌烟瘴气,名声都臭了,租金必须涨三成!这是规矩!”
“规矩?” 沈堂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身高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谁的规矩?你的规矩?”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眼神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析着房东太太强装的镇定下那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城西三巷,临街铺面,长七步半,宽四步,木结构,年久失修,白蚁蛀蚀梁柱三处,雨季漏雨。隔壁‘老陈杂货’上月租金,一块银元。你收沈黛,一块五。现在,要涨三成,两块银元?”
沈堂语速平缓,吐出的每一个字却像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房东太太的要害。他对店铺状况、周边租金行情的了解,精确得令人发指!这根本不是沈黛那个不谙世事的丫头能知道的事情!
房东太太的脸色变了,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她精心盘算的涨价借口,在这个男人面前被拆解得体无完肤。
“你…你胡说!什么白蚁漏雨!什么隔壁租金!空口白牙…” 她色厉内荏地反驳。
“需要我现在请‘营造行’的师傅来验看梁柱?” 沈堂的声音依旧冰冷,“或者,请‘老陈’过来对质?” 他顿了顿,看着房东太太瞬间煞白的脸,继续说道:“契约上写的是‘按季付租’,并未写明租金可随意浮动。你单方面涨价,依据何在?是觉得我沈堂初来乍到,不懂蜀川城的律法?还是觉得,你可以随意拿捏沈黛这样的孤女?”
他每说一句,房东太太的气势就矮一分。律法?下城的人有几个懂律法?又有几个敢跟她谈律法?可眼前这个男人,他懂!他不仅懂,而且态度强硬,手段狠辣!
“我…我…” 房东太太嘴唇哆嗦着,想骂又不敢骂。她第一次在一个租客面前感到了害怕。眼前这个男人,比疤脸刘那种混混可怕一百倍!
“租金,按原契约定额交付。” 沈堂从怀里摸出几枚银元,不多不少,正好是一块五。他伸出手,银元在掌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收,铺子继续租。或者,” 他眼神陡然一厉,“我拿着契约和证据,去‘巡城司’敲鼓鸣冤,告你讹诈孤女、擅毁契约、纵容黑帮滋扰商户。顺便查查你这些年,偷漏了多少‘屋税’和‘商税’?”
“巡城司”和“偷税漏税”这两个词,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房东太太的心口上!那些穿着皂靴的巡城司老爷,还有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税吏…是她这种小房东最惧怕的存在!一旦被盯上,不死也要脱层皮!
“别!别去!” 房东太太彻底慌了神,一把抢过沈堂手里的银元,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按…按原来的!就按原来的!沈…沈爷您息怒!是我糊涂!是我糊涂!” 她连钱都来不及数,胡乱塞进怀里,再也不敢看沈堂一眼,转身就像被鬼追似的,扭着肥胖的身子,一溜烟地跑远了。
沈堂面无表情地看着房东太太消失的背影,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他转身回到店内,继续清理工作,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店铺终于被清理得勉强能看了。破损的货物堆在角落,货架整齐,地面扫净。虽然依旧简陋破败,却再也找不到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混乱和绝望。
沈堂走到柜台后,拿起沈黛那本沾着油污的简陋账本。他扫了一眼上面混乱潦草、几乎全是赤字的记录,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拿起一支秃头的毛笔,蘸了点劣质的墨汁,在账本空白处,以截然不同的、刚劲冷硬的笔迹,写下新的规矩:
“善缘堂”新规:
一、货物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二、概不赊欠,银货两讫。
三、生客限购,熟客凭证。
四、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滋扰。
违者,后果自负。
—— 店主:沈堂
写完,他将账本“啪”地一声合上,放在柜台最显眼的位置。那冰冷的字迹和最后“后果自负”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告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沈堂走到店铺后面那间昏暗的小隔间。他站在那面模糊的旧镜前,看着镜中那张冷硬陌生的脸。店铺里暂时恢复了秩序,外部的威胁暂时清除。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从四肢百骸涌来,侵蚀着这具身体的力量。眉心那面具贴合处,传来一丝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刺痛。
他知道,第一次使用这“守心”面具的时间,快要到了。这具身体,或者说,沈黛的身体,承受这种冰冷意志的灌注,需要付出代价。
他缓缓抬起手,伸向脸上那枚象牙白的面具。
而在镜子的倒影深处,在那双冰冷的寒潭之底,似乎有另一双充满恐惧、痛苦和茫然的眼睛,一闪而逝。那是沈黛,被困在深渊里的灵魂,正绝望地等待着回归的渺茫希望,同时,也被迫品尝着秩序重建后那短暂却扭曲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