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荫下的清凉像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
我看着小月在烈日下一动不动,汗水沿着她的下颌线滑落,在迷彩服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身衣服此刻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轮廓。
雷教官的声音如同钝刀,反复切割着操场上凝滞的空气。“正步——走!一!”
方阵开始移动,脚步杂乱地踏在滚烫的地面上,扬起细小的灰尘。
小月的动作却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抬腿,绷直,落地,每一个细节都无可挑剔。
她的表情被帽檐投下的阴影遮挡大半,只能看没什么血色的唇,和偶尔在转身时瞥见的、平静无波的眼眸。
“二!”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心里默数着她抬腿的次数。
她的体能似乎深不见底,在这种灵能被完全压制的环境下,她依然保持着可怕的稳定。
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东倒西歪,步伐踉跄,喘息声粗重得像是破风箱。
只有她,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休息的哨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
人群瞬间松懈,哀嚎一片,争先恐后地冲向场边放置饮用水的地方。
小月没有立刻动。
她先是按照标准流程,利落地完成转身,然后才迈着依旧稳定的步伐,朝我所在的树荫走来。她的脚步甚至没有太多虚浮。
她拿起自己的水壶,拧开,没有急着喝,而是先递到我面前。“小姐,喝水。”
我接过水壶,指尖碰到她同样滚烫的手背。我喝了一小口,又把水壶推还给她。“你喝。”
她这才仰头喝水,喉结微微滚动,汗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
喝完水,她沉默地在我身边的空地上坐下,背靠着树干,闭上眼睛,胸膛微微起伏。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我看着她湿透的鬓角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忍不住小声问:“累吗?”
她睁开眼,转头看我,酒红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被汗水浸润的朦胧。“还好。”
“骗人。”我嘟囔着,伸出手,用袖子笨拙地替她擦了擦额角快滴进眼睛的汗水。我的袖子很快也湿了一小块。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躲闪,只是在我收回手时,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小姐。”
下午的训练内容换成了踢正步分解动作。
抬腿,悬停,保持姿势。
这是最消耗体力的项目。
一条条腿抬起来,在空中颤抖。
抱怨和抽气声此起彼伏。雷教官背着手,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
我因为“特殊原因”,依旧被豁免,坐在树荫下,看着这场近乎残酷的静止煎熬。
小月抬起的腿绷得笔直,脚掌与地面平行,纹丝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阳光恶毒地炙烤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
我看到她支撑腿的肌肉在轻微痉挛,膝盖微微打着颤,但她悬空的那只脚,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她周围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坚持不住,腿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教官严厉的训斥。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她帽檐下淌出,流过太阳穴,滑过下颌,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
她的脸色比上午更加苍白,嘴唇紧紧抿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可她的眼神却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
仿佛这种程度的肉体折磨,对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这个认知让我的心狠狠一抽。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姐姐所谓的“特训”和“外勤”,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不敢深想。
终于,教官喊了“停”。
队伍瞬间垮塌大半,许多人直接瘫坐在地上,抱着自己酸痛的腿呻吟。
小月缓缓放下腿,动作依旧标准。她站在原地,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脚踝,然后才慢慢走到树荫下,再次坐下。
这一次,她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许多,额头上全是冷汗。
我把自己没喝完的饮料递给她。
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推辞,接过去慢慢喝着。
“下次……别那么拼命。”我看着操场上歪歪扭扭的人群,低声说,“意思意思就行了。”
小月放下饮料瓶,沉默了片刻,才说:“规定如此。”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有些急,“你看他们,不都在偷懒?”
她转过头,酒红色的眼眸定定地看着我,里面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我会完成我应该做的。”
又是这样。这种近乎刻板的、对自己严苛到极致的“应该”。
我赌气地扭开头,不再看她。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又闷又难受。
夕阳终于开始收敛它的毒辣,将天边染成一片疲惫的橘红。一天的军训总算结束。
人群像退潮般涌向宿舍区,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满身酸痛。
我跟在小月身边,慢慢走着。她的步伐比平时慢了一些,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无声的疲惫。
回到宿舍,她脱下被汗水反复浸透、已经板结的迷彩服,走进浴室。水声哗哗响起。
我坐在床边,听着水声,心里那团棉花似乎越胀越大。
过了一会儿,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换上了干净的便服,周身散发着沐浴后的清新气息,脸上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身,仰头看我,眼神恢复了平日的柔和:“小姐,累了么?我帮您放水洗澡?”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刚刚还承受了极致痛苦和忍耐的眼睛,此刻却只映照着我的身影,带着全然的关切。
所有赌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她还有些泛红的脸颊。
“嗯。”我低下头,声音闷闷的,“……你也早点休息。”
她微微怔住,随即,唇角上升一个像素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