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的疆土已被凛冬彻底征服。无尽的大雪席卷天地,将山川、河流与城镇尽数吞没,纯白包裹着整个世界。
波威德利,这座往日喧嚣的圣城,此刻正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雪。连续一个月的降雪层层覆盖下来,将街道、广场与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彻底掩埋。
曾经穿梭不息的马车,如今已沦为雪堆中沉默的坟冢。唯一的通行方式,是依赖那些在深雪中艰难滑行的雪橇。
酷寒,达到了令人战栗的程度。若有人胆敢向窗外泼出一杯热水,水流脱离容器的瞬间,便会在空中凝聚成一团冰雾。
人们蜷缩在尽可能密闭的屋内,靠着壁炉里木柴的微光,勉强维系着生机。
即便是不得已的外出,他们必须将自己裹进厚重的棉袍之中,用粗糙的布匹紧紧缠绕,遮蔽住每一寸可能暴露在外的皮肤,以防那无孔不入的、足以在瞬息间夺走体温的致命寒气。
午夜的圣纽林教院,如同一座被冰雪封印的古老坟墓,死寂笼罩着一切。仅有的声响,是狂风永无止境的怒号,以及积雪压断松枝时传来的脆响。
哨塔内,唯一的卫兵蜷缩在小小的铁皮烤炉旁,橘红色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却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朝炉膛里又丢进两块粗大的松木,溅起一蓬火星。
“这该死的鬼天气,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对着窗外暗自骂道。
话音未落——“咔嚓!”
一声尖锐刺耳的爆裂声猛地炸开!承受着巨大风压的窗户,终于不堪重负,玻璃瞬间化作碎片,彻底破裂。
“草!”冰冷的空气猛然扑入室内,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暖意尽数驱散。卫兵被冻得一哆嗦,忍不住咒骂出声。
不敢怠慢,卫兵慌忙抓起厚重的羊皮大衣裹紧,戴上结实的皮革手套,从桌下拖出早就备好的木板和一袋钉子。他必须立刻封住这个缺口,否则别说站岗,能不能活着熬到天亮都是问题。
他顶着灌入的风雪,走到窗边,举起木板对准那破口。就在他准备敲下第一颗钉子时,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他的目光穿透雪幕,死死盯住了远处,那片几乎吞噬一切光线的昏暗中,似乎有一团模糊的黑影,正在齐膝深的积雪中,以一种异常缓慢却稳定的节奏,向着教院内的方向移动。
这种天气,连鬼都不会出门!
“喂!那边的!干什么的?!”卫兵用尽力气朝着黑影大吼,声音立刻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
没有回应。那黑影依旧维持着它固有的节奏,缓缓地向前。
他迅速将木板丢在一旁,下意识地取下了背着的制式步枪,拉栓上膛,枪口指向黑影的方向,再次厉声警告:“站住!不许再靠近!否则我开枪了!”
吼出这句话的同时,一个念头在他脑中迅速成形,反而让他略微松了口气。这里是圣山山巅,周围有着大片广袤的原始森林,偶尔有棕熊或其他大型野兽在恶劣天气下误闯人类领地,并非没有先例。
如果是正常人,绝无可能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这里。更何况自己的呼喊也没能获得任何回应。
既然是野兽,只要它不主动冲击哨塔,就随它去吧。
“妈的……”他低声啐了一口,重新将步枪背好,捡起冰冷的木板和钉子,叮叮当当地将破碎的窗口严严实实地封死,将那团移动的黑影,连同整个的世界,一起隔绝在外。
—————
死寂的深夜里,空旷的走廊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书房内,帕维尔并未入睡,他静默地靠坐在高背椅中,壁炉跃动的火光在他光洁的银白面具上流淌,反射出变幻不定的光晕。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已然等待了许久。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的书房门外。
咚…咚…咚…
敲门声沉稳地响起。
“进来吧。”帕维尔嘶哑的嗓音刚刚落下,门便被无声地推开。
倘若塞伦此刻在场,他必然会被吓得魂飞魄散——门外的,并非什么不速之客,而是那个被他下令装入麻袋,沉入冰冷大海的女孩。
“索菲亚,”帕维尔的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命运的共鸣,“欢迎回家。”
“嗯,帕维尔爷爷。”女孩轻声回应。
她的模样堪称惨烈。庄重的黑色礼服已变得褴褛不堪,几乎无法蔽体,裸露的皮肤上凝结着一层灰白的冰渣,仿佛刚从永恒的冻土中爬出。淡金色的长发间夹杂着未化的积雪,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额头上那个狰狞的、尚未愈合的贯穿伤口——那是子弹留下的印记,是死亡的确据。
然而,她却依旧活生生的站在这里。
“我想,”索菲亚开口,声音清晰而确定,“我准备好了。”
“我知道了。”帕维尔缓缓站起身,黑袍垂落,“那么,索菲亚希望何时开始?”
“现在。”
“好的,”帕维尔没有半分迟疑,仿佛早已料定这个答案,他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请随我来。”
两人的交流依旧简短,如同往昔在圣纽林教院的回廊与花园中一般,省略了一切不必要的言辞。只是这一次,对话的内容不再关乎课程或休息,而是指向一个更为深邃、更为黑暗的终局。
穿过幽深的甬道,二人步入教院中央的大教堂,穹顶高悬,彩绘的壁画在稀薄的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这座拥有近千年历史的圣殿,见证了圣纽林教院历代的权柄更迭与神圣抉择,每一任主教的加冕,每一位圣女的选拔,均在此地,沐浴着信徒的欢呼与神的恩典。
帕维尔引领着索菲亚,径直走向圣坛。他枯瘦的手指在墙壁一块看似寻常的石砖上按动,讲台前方的地面缓缓滑开,露出一道向下延伸,深不见底的阶梯。
腐臭与陈年尘埃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随着他们的深入愈发浓烈。教堂的地下,隐藏着一座庞大如迷宫的地牢。这里曾是囚禁、审判异端与“不洁者”的炼狱,如今早已废弃,只余下空荡泛黄的牢笼与锈迹斑斑的铁链。骸骨散落其间,有些仍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绝望。
行走在这条由痛苦铺就的道路上,帕维尔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关于亚历克谢的事情……我很抱歉。”
听到这个名字,索菲亚的眼神骤然一黯,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这不是你的错,帕维尔爷爷。”
“我找到了,”她继续说道,声音很轻,“我一直以来,真正渴望的东西。”
“但是,”帕维尔脚步未停,话语却像冰冷的锥子,“一切,都已经迟了,不是吗?”
索菲亚没有回答,只是将沉默化作唯一的语言,默默跟随在帕维尔身后。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视野豁然开朗。无人能想象,在神圣教堂的地基之下,竟存在着如此广阔得令人心悸的空间——这便是地牢中央。
那里,是一座巨大的水池。砌成池壁的砖石呈现出一种暗淡、不祥的暗红色,仿佛被无数岁月的鲜血反复浸染、固化。而池中所盛放的,也绝非清水,而是满满一池粘稠、暗红、几乎静止的血液,血池表面偶尔泛起一丝诡谲的涟漪。
血池周围,矗立着无数钢铁十字架。每一具十字架上,都捆绑着一具扭曲的干尸。它们空洞的眼窝望向虚空,萎缩的面部肌肉依旧凝固着生命最后时刻所能呈现出的、最极致的惊恐。它们环绕着血池,构成了一幅亵渎神圣、却又无比震撼的永恒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