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的意识沉浮在一片无垠的星海之中。
没有光污染的夜空纯净得令人心悸。
深蓝如天鹅绒的背景上，亿万星辰如同天神失手打翻的钻石匣，闪烁着冰冷而永恒的光芒。
艾伦漂浮着，或者说，躺在某种微凉的、近乎虚无的“草地”上，仰望着这片完全陌生的穹顶。
没有北斗，没有猎户，没有前世记忆中任何一个熟悉的星座图案。
一种奇异的、带着永恒孤独感的宁静包裹着他，灵魂仿佛在这浩瀚中溶解、飘散，与宇宙的呼吸同步。
这是死后的世界？
似乎……还挺美好的。
死亡轮回无数次后，这独属艾伦一人的宁静世界，对他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安息之地。
这时，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纯黑长裙包裹着纤细得不似凡人的身姿，长长的黑发几乎融入夜色，唯有一双深邃如囚禁星云的紫色眼眸，在星光下流转着非人的冰冷光泽。
她在对艾伦说话，声音缥缈得如同宇宙背景辐射的杂音，听不真切，却像细小的钩子，轻轻拨动着他灵魂深处某个隐秘的、被遗忘的弦。
那悸动微弱而遥远，仿佛来自亿万光年之外……
冰冷刺骨的寒意骤然袭来，冻结了星辰的微光，也冻结了艾伦的思绪。
“回去吧……你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他终于听清了对方的话语。
使命？什么使命？你是谁？！
这位黑长直美少女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神灵大人？
疑问尚未出口，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猛地拽离这片星海！
艾伦猛地睁开眼，急促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刺鼻的消毒水味取代了宇宙的冰冷，视线聚焦在泛着冷光的金属天花板上，一盏柔和的无影灯是唯一光源。
他身上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旁边立着挂有半袋暗红液体的输液架，透明的软管连接着他的手臂。
输血？！
艾伦瞬间清醒了大半。
这画风不对！
金属墙壁、无影灯、输液袋……这跟点着蜡烛、飘着草药味甚至还有跳蚤的中世纪诊疗所完全是两个次元！
难道……自己终于死了回地球老家了？！
“少……少爷？”
一个疲惫又惊喜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艾伦转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柔顺的黑色短发，熟悉的女仆蕾丝发箍，还有那双此刻布满血丝、带着未干泪痕的赤色眼眸——
玛丽安。
她正趴在床边，显然是被他惊醒，脸颊上还压着衣袖的褶皱。
哦，还在《星辉恋曲》的片场，没杀青。
但这场景……超纲了吧？
“我……躺了多久？这里又是哪？莉薇娅来过吗？”艾伦一开口，嗓子干得像砂纸摩擦。
玛丽安直起身，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动作有些迟钝，但眼神却紧紧锁着艾伦，仿佛怕他下一秒又闭上眼睛。
“您……已经睡了三天了。”她的声音平淡，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以为……您醒不过来了。这里是异端审判庭的医护室。至于莉薇娅……小姐。”她顿了顿，眼神飘忽了一瞬，“她得知您遇袭后想来看望，但被审判官们……‘礼貌’地阻止了。”
“干得漂亮！”艾伦差点脱口而出，强行压住上扬的嘴角。
不愧是能把凤傲天追得满地图跑的异端审判庭，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暂时不用面对莉薇娅的死亡凝视，艾伦因奇怪梦境变得无比沉重的心灵，瞬间畅快了不少。
“所以我们现在是在审判庭的‘保护性拘留’下？”
艾伦用眼神询问玛丽安——你没暴露吧？
玛丽安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审判官说，等您清醒后需要询问一些事情。在此期间，您不能接触外人。”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是以最后接触您、能够提供线索与证言的理由，要求留在这里的。”
艾伦挑眉。
老实说，玛丽安的决定让他很意外，甚至是让他有些感动。
按理说玛丽安可以不跟他趟这浑水，她身上的疑点远不如艾伦多。
她留下来，反而会成为被重点调查的对象。
她过去作为猩红螺旋教团的一员，或许有不少邪教徒认识她。
异端审判庭若是从抓获的邪教徒那拷问出些什么，玛丽安可就危险了。
不过，艾伦了解那群疯子。他们视世界为牢笼，视死亡为解脱，他们不会给异端审判庭活捉他们的机会。
他们之所以还留在人间，只是为了把更多人从牢笼中“解放”出来，为此他们必须饱经苦难地活着，为“解放”全人类而奋斗。
这种“虽杀之，而实爱之也”的调调，估计也就这群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邪教疯子说得出来。
猩红螺旋教团的教义，很容易吸引那些内心充满创伤，有着自我毁灭倾向的人。
艾伦就曾是那样的人。
在某一周目里，他被复仇的渴望彻底支配，这让他在教团火箭式地提升到了“深渊行者”的位阶。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被莉薇娅击败。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的他，发现教团的首领，一位群星聆者，打算血祭整个王都来获取力量战胜莉薇娅。
艾伦残存的人性战胜了他对复仇的渴望，于是他背刺了首领，血洗了教团，最终也得到了大快人心的死亡结局。
此之后，艾伦便不愿意再与教团扯上关系。
他宁愿以凡人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面对死亡，也不想通过滥杀无辜苟活下去。
他是恶役，不是疯子。
最坏的杂鱼，又能坏到哪里去？
艾伦与玛丽安的关系，还没好到可以为彼此献出生命的地步。
她敢为艾伦深入龙潭虎穴，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这只能说明她内心依然埋藏着自我毁灭的冲动。
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从来都不是轻松的事情。
艾伦理解玛丽安，但理解不代表他会认可。
“玛丽安，”艾伦看着黑发女仆疲惫却异常专注的眼神，语气放得无比温柔，“谢谢你守在这里。我知道待在我这人渣身边，对你来说有多艰难。”
“但跟着我，只有无尽的绝望与黑暗。我希望我能替你扛住黑暗的阀门，让你有机会回到阳光下，去找莉薇娅，去过你应得的幸福生活。”
“所以，请你离开我的身边，审判官应该不会为难你。这里交给我一个人就够了。”
切割！必须立刻切割！让玛丽安赶紧去找莉薇娅相认私奔，给他留条活路！
然而——
“不要！”
玛丽安的反应远超艾伦预期。
她猛地扑到床边，双手死死攥住艾伦病号服的衣袖。
她抬起头，赤色的眼眸里翻滚着艾伦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
不是憎恨，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扭曲依恋的漩涡。
“你说过！”她看上去破碎不堪，却又像是被某种执念强行拼凑成近乎哀求的模样，“你说过我们注定要纠缠下去，至死方休！你必须说到做到！”
玛丽安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颤抖的手指几乎要掐进艾伦的手臂。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折磨，你都别想一个人承受！不许离开我！更不许死！如果你敢死……”
她凑近艾伦的耳朵，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话语却冰冷刺骨，“我就跟你一起死！说到做到！”
艾伦：“？？？”
汗，瞬间就下来了！物理意义上的汗流浃背！
什么情况？！剧本拿错了吧？说好的互相憎恨、互相利用呢？
这扑面而来的病娇气息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传说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难道我之前的精神打击用力过猛，直接给她CPU干烧了？
完了完了！玩家老爷们要是看到官配青梅竹马对着恶役反派说出“要死一起死”这种台词，游戏评分不得瞬间跌穿地心？
这都不是雷点了！这是游戏性质都变了！纯爱变NTR，这谁受得了？
搞出这种等级的诈骗，《星辉恋曲》的制作组将恐怕会被挂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这绝对是世界的恶意！
玛丽安这哪是病娇化，这是要拉着他同归于尽的节奏啊！
要是让莉薇娅看到她的白月光变成这样……
艾伦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莉薇娅轰杀至渣、连存档点都一起蒸发掉的凄惨画面了。
冷静！艾伦·德·拉瓦尔！
初始好感度负一千的鸿沟是客观存在的！
玛丽安对我产生正向好感的可能性，绝对为零！
这只是创伤应激反应，是错觉！
对，一定是这样！
当务之急还是撮合她和莉薇娅！
艾伦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挤出阳光灿烂的笑容，甚至竖起一个大拇指，声音洪亮得有点刻意：
“放心！在我亲眼见证你和莉薇娅修成正果、迎来完美结局之前，我这条命硬着呢，绝对死不了！我可是你们爱情的守护神啊！”
“……”
玛丽安没有回应他的豪言壮语，只是默默松开了攥紧的手，坐回椅子上。
她低着头，细碎的黑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
但艾伦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激烈的情绪并未消散，只是沉淀下去，变成一种更粘稠、更沉重的东西，弥漫在两人之间。
艾伦并不知道，在他昏迷的三天里，玛丽安其实见过莉薇娅。
就在异端审判庭戒备森严的门口，匆匆一面。
那位金发蓝眸的少女，比玛丽安记忆中更耀眼。
她穿着华贵的衣裙，气质高贵而自信，与玛丽安记忆中那个在边境草地上为她对抗恶徒的乡村少女判若两人。
她被审判官阻挡在外，只能逆着明媚阳光，与躲在门后阴影的玛丽安交流。
“你就是艾伦·德·拉瓦尔的女仆小姐吗？”莉薇娅的声音温柔得体，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初次见面，我是莉薇娅·冯·斯特恩。感谢你照顾我的未婚夫。”
初次见面？
那一刻，玛丽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没有认出我？
还是说，她已经忘记了我？
艾伦的话在玛丽安脑中轰鸣——“她或许会故意装作不认识你，请你不要戳穿，她有这样做的理由。”
艾伦的预言实现了，可玛丽安还是不太敢相信。
莉薇娅的眼神与语气，陌生得让她打了一个寒噤。
玛丽安低下头，看向她那身足够精致漂亮的女仆装。
她这身衣服，既代表了贵族们的脸面，也代表着她的阶级，她的身份。
小时候她只能穿家里大人穿剩下的破布衣服，可现在，她也拥有了这样一件属于她的漂亮裙子。
被玛丽安怨恨，自以为凄惨的女仆生活，其实是曾经的她，是无数挣扎在赤贫线上的底层人民，梦寐以求的东西。
她为何会忘记这一点？
玛丽安服侍贵族太久，以至于她产生了一种本不该属于她的骄傲——
她虽是女仆，却也是上流社会的一份子。
可实际上，她和过去那个生活在贫苦乡村的小女孩，没有任何区别。
身为贵族眼中的贱民，她不知感恩，看不清自己身份，她比她那混账少爷还要丑恶。
阳光太刺眼了，莉薇娅绝美的面容在她视线里变得那么模糊，那么遥远。
玛丽安忽然想起来，当年她还在穿破布衣服的时候，莉薇娅便不缺体面的衣服穿。
原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和莉薇娅之间便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
期待了无数次的相遇，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被彻底宣判死刑的麻木。
自卑、痛苦、自我怀疑如同潮水将她淹没。她甚至不敢看莉薇娅的眼睛，视线狼狈地躲闪着。
莉薇娅是有着强烈正义感的英雄，她眼里容不下丝毫罪恶。
无论面对多么强大的敌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去拯救那些需要被拯救的人。
可玛丽安，并不值得被拯救。
她是货真价实的、双手沾满污秽（虽然最终没沾上）的前邪教徒。
那个和莉薇娅并肩而立、光明正大地活着的未来，早已消失无影了。
她失去了走向光明的勇气。
眼前这位她曾无比憎恨的混账少爷，这个看穿她所有不堪后仍递给她一条扭曲生路的人，却成了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厌恶他，厌恶这互相折磨的关系，厌恶他带来的黑暗。
可讽刺的是，正是这黑暗和折磨，让她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全”。
同为负罪之人，玛丽安在艾伦面前，不需要伪装成纯洁无垢的样子。
正是因为彼此折磨，这份得不到救赎的痛苦，才会被别的痛苦取代。
这正是玛丽安所需要的。
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她并非独行。
她已经离不开艾伦了。
艾伦没有注意到玛丽安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复杂情绪。
他成功为自己立下了“守护爱情”的Flag，自觉逃过一劫，注意力很快被病房的异常细节拉回。
输血袋……无影灯……金属墙壁……无菌环境……
违和感如同冰冷的蛇爬上脊椎。
毫无疑问，他失血过多，是异端审判庭给他输血救了他。
在这个还在坚持放血疗法，由老西医主导的中世纪社会，却出现如此现代的输血疗法？
输血的前置科技，血液相容性和血型，那是20世纪初的发现！
至于塑料袋、输血管、无菌技术、电力照明等艾伦熟悉的事物，哪是这个时代该有的东西？！
异端审判庭……或者说，他们背后的教会……绝对有问题！
很显然，他们的科学技术实际上已经达到了近现代水平！
这对吗？
艾伦的穿越者大脑高速运转。
如果说，《星辉恋曲》原作种种超越中世纪时代背景的设定，是制作者缺乏历史素养的体现。
可艾伦在这个所谓的游戏世界度过了漫长轮回，他很清楚，这个世界虽然有纹章这种十分奇幻的设定，但在社会层面，世界依然遵循着最基本的历史发展规律。
纹章还没有魔幻到足以让底层科技树凭空跳跃！
教会的神秘面纱之下，隐藏的秘密恐怕比他想象的还要惊人。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对面那光洁如镜的金属墙壁。
那后面……是不是正有眼睛在盯着他？
按照经典套路，答案通常是——Yes。
从艾伦通知异端审判庭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回头路。
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九死一生的危险抉择，留下来和邪教徒拼个你死我活，而不是想办法逃跑。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引起教会对他的重视。
这是一步险棋。
艾伦为何会知道教会都不知道的邪教据点？
光是这一点，艾伦就足够可疑，而且他拿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实他获得神启的说法。
然而这样做，他的处境更危险。
比起明着反的邪教徒，打着神的旗号招摇拐骗的他，毫无疑问是更危险的异端。
他能活着离开异端审判庭的概率微乎其微。
即便如此，他也要抓住这一线生机。
微乎其微，不等于概率为零。
当神棍，最重要的就是心理素质。
要忽悠其他人，首先要忽悠好自己。
没错！艾伦经历这无数次的轮回，一定是神的考验！
这可是连教会都无法解释的，真正的奇迹！
他向神祈祷，神就给予了他短暂的外挂，这还不够说明神对他的偏爱吗？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异端审判庭，有什么资格，给他这样不断经历奇迹、受到神灵恩宠的人定罪呢？
艾伦直接不演了。
他嘴角咧开一个堪称“阳光开朗大男孩”的笑容，抬起没打点滴的那只手，朝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用力地、充满元气地挥了挥，仿佛在跟老朋友打招呼。
“哟！亲爱的各位，你们辛苦啦！感谢你们救我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