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对未来的憧憬一闪而逝。
劫后余生的轻松感，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在事关生存的沉重压力下，“啪”地一声碎了。
艾伦·是注定要死去的反派，他没有喘息的机会。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
不知何时，大片大片的铅灰色阴云已经吞噬了阳光，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将正午的天光遮蔽得如同黄昏。
空气沉闷得让人窒息，带着浓重的水汽。
风雨欲来。
异端审判庭真给了他自由？
不，这只是猫捉老鼠的游戏，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更深的试探。
他被异端审判庭丢在下城区的市政广场，足以说明一切。
上城区和下城区，是根据王都卢西恩的城市规划形成约定俗成的称呼。
上城区的中心是王室的宫殿，王室贵族与他们的仆人们生活其中。
下城区的中心是圣艾略特大教堂，外地农民工、市民、商贩等非特权阶层汇于此处。
两片城区泾渭分明，一道无形的鸿沟将王都分隔为两个世界。
教会对下城区有着绝对的掌控力，哪怕是位于下城区的市政厅，其官员也大多有着教会背景。
艾伦被丢在教会势力根深蒂固的市政广场，其警告意味相当明显——
看吧，臭小子，就算你披着贵族的皮，也别想逃出异端审判庭的手掌心！
艾伦环顾四周，每一个路过的行人，每一个叫卖的商贩，甚至那只在石砖缝里啄食的灰鸽子，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疑。
“玛丽安，”艾伦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诶？”
玛丽安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艾伦随意地抬手指了指周围：“猜猜看，这些‘友好市民’里，有多少个是异端审判庭的探子？”
玛丽安微微一怔，随即真的认真观察起来。
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经验，让她很快捕捉到了违和之处。
王都的普通市民，生活虽比乡下好些，但脸上总带着为生计奔波的疲惫和忧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
可人群中，有那么几个身影，衣着体面得过分，布料崭新，动作刻意，眼神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他们这边，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表演感”。
“少爷，”玛丽安低声说，手指隐蔽地指向一个假装在摊贩前挑选水果的男人，“那个人，衣服新得像是刚买来表演的戏服。还有那边那个靠在柱子旁的人，他眼神一直在我们身上打转。”
艾伦赞许地点点头：“观察力不错嘛，玛丽安。不过，其实分辨他们，有个更简单粗暴的方法。”
他顿了顿，目光锁定远处那个假装等人的“路人”，脸上突然绽开一个灿烂到近乎挑衅的笑容。
他甚至抬起手，对着那个方向用力挥了挥，口型无声地比划着：“辛苦了！兄弟！”
那个“路人”身体明显一僵，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艾伦满意地收回手，嗤笑一声：“看，多简单。”
“您是怎么发现的？”玛丽安不解。
“答案很简单，他们身上足够干净！”艾伦的笑容冷了下来，“王国这几年瘟疫横行，也不知道哪个‘天才’医学家放出的屁话，说什么洗热水澡会张开毛孔，让‘毒气’入侵身体，还说身上留层泥垢能防病！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星辉恋曲》原作中就有王都爆发瘟疫的事件，艾伦很清楚目前的王国处于什么情况。
“这说法听上去就很不靠谱。”
“是啊，你成为我女仆后，好歹接受了一些教育。可大多平民真会相信这些离谱的说法。结果就是，下城区那些公共浴室一家接一家倒闭，现在没剩几家了。可惜啊……”
艾伦遗憾的表情让玛丽安的心猛地一沉。
公共浴室？那种地方……她当然知道。
很多走投无路的女孩会去那里当女浴工，名声并不好。
教会更是多次斥责其男女混浴“伤风败俗”。
少爷……他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个？还一副惋惜的口吻？难道他……也有那种需求？
一股莫名的酸涩和强烈的占有欲瞬间涌上心头。
她可是他的贴身女仆！贵族圈子里，贴身女仆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心照不宣！
有她在身边，他怎么能……怎么能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少爷您……很想去公共浴室看看吗？”玛丽安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那确实……”艾伦还在感慨卫生习惯的倒退，下意识地接口，“我对这个时代的洗浴文化还挺好奇……嗷！疼疼疼疼疼！！玛丽安你掐我干嘛？！”
他猛地抽回手，手腕上赫然多了几个清晰的指甲印，疼得他龇牙咧嘴。
“笨蛋少爷！”
玛丽安扭过头，脸颊微红，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剜过来，无声地传递着“你敢去我就杀了你”的危险信号。
艾伦揉着手腕，一脸懵逼加委屈。
这丫头怎么回事？突然这么大反应？你控制欲有这么强的吗？
等等……控制欲强？
如果能把她的控制欲引导到莉薇娅身上，这不是攻略莉薇娅的绝佳助力吗？！
艾伦眼睛一亮，瞬间把疼痛抛到脑后，觉得自己又发现了新大陆。
被病娇死死缠住，莉薇娅就没时间找他麻烦了！
不愧是他，他的计划太完美，连这一点都考虑到了！
艾伦深谋远虑，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可他唯独意识不到，被真病娇缠上的，不会是莉薇娅，而是他。
“咳，总之，现在市民都怕瘟疫，不怎么洗澡。”他赶紧转移话题，生怕再被掐，“教会的人不一样。他们有‘神的指导’，知道卫生的重要性，所以会勤洗澡。这才是防病的正道。”
“……您以后需要我帮您洗澡吗？”玛丽安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眼神幽幽的。
艾伦：“？？？”
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
他赶紧摆手：“打住打住！说正事呢！”
玛丽安根据艾伦提供的方法，又精准地指出了几个探子。
艾伦对此十分满意。
“看到了吧？这就是细节的重要性。玛丽安，你以后可得学着点，说不定日后你还得学会变装呢。”
他本意是提醒玛丽安，未来接近莉薇娅这种自带聚光灯的主角，得学会低调潜行，免得被他这样的杂鱼反派找上麻烦。
然而，这话听在玛丽安耳中，却完全变了味。
变装？她难道需要伪装成别的身份？
在贵族圈，仆人与间谍的界限往往十分模糊。
许多间谍喜欢伪装成仆人接近贵族，仆人们也偶尔兼职间谍赚点外快。
少爷这是在暗示她，需要她为他去做一些隐秘的事情？
他需要她的能力，需要她的忠诚！
能被少爷需要……被他委以重任……
一股巨大的的幸福感瞬间淹没了玛丽安，她的脸颊泛起红晕。
艾伦看着玛丽安突然脸红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果然，你也能明白吧！要攻略莉薇娅，变装很重要的！
这对主仆明明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但两人又仿佛心意相通，同时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有着非常优秀的匹配机制。
艾伦与玛丽安本质上是一类人。
艾伦刚发现异端审判庭在监视他时，他心中还有种挥之不去的沉重。
但境地越危险，越绝望，艾伦心中的火焰便燃烧得越旺。
经历了上一次的死亡轮回，艾伦终于意识到，无论他如何逃避，这个世界也不会放过他分毫。
既然他注定成为必死的反派，那他干脆就把反派角色扮演到底。
曾经被他深埋心底的疯狂，在得知世界即将毁灭的真相后，又一次破土而出。
艾伦清楚，放任他的疯狂蔓延，在世界毁灭之前，他就会毁灭自己。
可那又如何？
遇鬼斩鬼，遇佛弑佛。恶役之道，其在于此。
如果神不让他活下去，就算是神也杀给你看！
“玛丽安，其实我们从未自由过。”艾伦脸上的反派笑容愈发灿烂，“我们只是从一个狭窄的囚笼，被丢进了一个更广阔、更绝望的牢笼。在这个牢笼里，连死亡都无法成为解脱。”
他的目光扫过广场上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睛”，眼神锐利如刀锋。
“总有些蠢货，以为他们是狱卒，想要拿捏我们这些囚徒。”艾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近乎癫狂的愤怒和挑衅，“但我会让他们明白——不是我艾伦·德·拉瓦尔被迫和他们关在一起！是他们！被迫和我！关在了同一个地狱里！”
他猛地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令人窒息的天空，又像是在向无形的敌人宣战，声音里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个世界，应当恐惧我！”
这无比中二的宣言，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玛丽安的心脏！
她看着艾伦那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挺拔的身影，看着他眼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焚尽的疯狂火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悸动与共鸣席卷了她。
“如果您打算与世界为敌……”玛丽安的声音异常坚定，赤红的眼眸中闪烁着同样偏执的光芒，“我愿意和您一起面对，成为您的同伴。”
艾伦闻言，心头一暖，差点老泪纵横。
多好的同志啊！多忠诚的战友啊！
他感动地拍了拍玛丽安的肩膀：“说得好！不过你就不用与世界为敌了。等你和莉薇娅双宿双飞，强强联手，到时候这世界看到咱们都得绕道走！”
玛丽安：“……”
她看着艾伦那副“为了你们的幸福我甘当绿叶”的欣慰表情，心底的疑惑如同藤蔓般疯长。
少爷为什么如此执着于撮合她和莉薇娅？明明他从未见过莉薇娅，却对她了如指掌？
他甚至知晓莉薇娅会对他不利！
可少爷和莉薇娅本质上都是善良的人，他们为何会成为敌人？
这背后……必有深意！
联想到艾伦醒来后的性情大变，他未卜先知般知晓教团袭击，以及他此刻那“让世界恐惧”的宣言……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瞬间照亮了玛丽安混乱的思绪！
神启！
少爷他真的得到了神启！
那个曾经沉溺于暴虐和享乐的纨绔少爷已经死去，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背负着神圣使命，自神国降临的使者。
他心中燃烧的并非无谓的疯狂，而是对堕落人类的滔天怒意！
他要以恐惧为鞭，抽醒这个沉沦的世界！
而她玛丽安·杜朗，一个背弃了神的罪人，却被神宽恕，被允许侍奉在使者身边，沐浴他的荣光……
这是何等的恩典！何等的荣耀！
少爷希望她和莉薇娅在一起，其实是暗示——
他知道莉薇娅是值得拯救的义人，只是莉薇娅被这个沉沦的世界蒙骗，最终会站在少爷的对立面。
为此，他需要玛丽安去协助莉薇娅，帮她揭穿世界的谎言！
只有这样，莉薇娅才能真正成为少爷的同伴！
莉薇娅……你也能得到这样的幸福……
好羡慕……又好开心。
“少爷，”玛丽安的声音带着朝圣者般的虔诚与狂热，她深深地凝视着艾伦，赤红的眼眸中闪烁着病态扭曲的光芒，“我会实现您的宏愿，帮您拯救莉薇娅的。”
玛丽安突然的热情让艾伦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感觉她的状态越来越不对劲了。
算了，她开心就好……
艾伦甩甩头，把不安抛到脑后。
只要玛丽安肯卖力去攻略莉薇娅，那就是好事！
“好，很有精神！”艾伦精神一振，再次露出反派招牌式的自信笑容，“我们一起努力！做大做强！一定要让莉薇娅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这一次，他搬起的石头，似乎没有砸到自己的脚。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块石头，正呼啸着飞向远方那位毫不知情的凤傲天女主。
与此同时，王都上城区，边境伯爵府邸的私人训练场。
莉薇娅·冯·斯特恩刚刚结束一套凌厉的剑术练习。
汗水浸湿了她额前几缕白金色的发丝，贴在光洁的额角，更衬得她肌肤胜雪。
她微微喘息着，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起伏，纤细却充满力量感的手臂握着训练用的长剑，剑尖斜指地面。
突然，毫无征兆地，她浑身一颤，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玛丽安？”
她下意识地低喃出声，清澈蓝色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跨越了空间，将她的心绪与远方某个存在紧紧相连。
她蹙起秀气的眉头，抬头望向天空。
训练场上方，同样被厚重的铅灰色阴云笼罩，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云层翻滚着，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艾伦·德·拉瓦尔……”
莉薇娅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
她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冽的寒芒。
下一刻，剑光如匹练般斩落！
“咔嚓！”
一声脆响，训练用的坚固木人桩应声而断，断口平滑如镜。
莉薇娅收剑而立，气息平稳，只有那双湛蓝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冰冷的决心。
“……很快我们就能见面了。”
寒芒在她眼底一闪而逝。
艾伦·德·拉瓦尔死亡倒计时的指针，仿佛在这一刻，被悄然拨快了一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