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风依旧刮着,卷起地面的骨粉与灰烬,在断壁残垣间呜咽。小七——或者,现在或许该叫她王苏泠了,这是她在一次濒死反杀后,从某个比她高大许多的劫掠者染血的褡裢里翻找战利品时,看到一块碎裂的身份玉牌上残留的名字。她默念了几遍,觉得比“小七”顺口些,便拿来用了。名字,在这片废土上,不过是又一个临时的符号,和树洞壁上的刻痕没什么不同。
她离开了那棵腐朽的巨槐。陈老道的骨哨用一根坚韧的草茎穿了,紧紧贴肉挂在脖子上,冰凉的触感时刻提醒着她那个血色黄昏。生存的区域在扩大,危险也随之几何级数增长。这片被称作“边荒焦土”的地带,是宗门势力不屑一顾的垃圾场,是流亡者、邪修、失控妖兽和更凶险之物的狩猎场。灵气稀薄混乱如掺杂了毒药的浊水,偶有相对“纯净”的节点,必然伴随着尸骨堆叠的惨烈争夺。
王苏泠像一头真正的孤狼,游走在焦土的阴影里。她的“修炼”毫无章法,全凭本能和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只言片语、残破玉简。引气法门早已不是陈老道教的粗浅东西,而是被她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强行扭曲、拼凑出来的怪物。
混乱灵气入体的痛苦依旧,但污血潭赋予的诡异根基和强韧躯体,让她能够承受更狂暴的冲刷。她的力量增长缓慢而痛苦,却带着一种野性的、不稳定的爆发力。
一次争夺一处小型废弃矿洞的冲突中,她见识到了“法器”的威力。对方只是一个比她强壮些的普通流民,挥舞着一把锈迹斑斑、却隐隐透出微弱红光的断刀。刀光所及,岩石崩裂,轻易撕开了她匆忙格挡的手臂。剧痛和鲜血激起了她骨子里的凶性。她利用矿洞狭窄的地形,用碎石、尘土甚至自己的血作为干扰,像毒蛇一样贴身缠斗,最终用牙齿撕开了对方的喉咙,夺下了那把断刀。
刀身沉重,入手冰凉,带着一股驱之不散的淡淡血腥味和怨念。刀柄处刻着一个模糊的“戮”字。王苏泠握着它,刀柄的粗糙硌着她掌心的老茧,一种奇异的共鸣感从刀身传来,仿佛这凶兵也在渴望着她的杀意。她没有正统的御器法门,只是凭着直觉,将体内那股狂暴混乱的力量粗暴地灌入刀中。断刀发出低沉的嗡鸣,锈迹剥落少许,露出内里暗沉如血的刃身,一道微弱的、带着煞气的红芒一闪而逝。代价是,她握刀的手臂经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眼前血雾弥漫的景象加重了几分。
这把被她命名为“残戮”的断刀,成了她新的獠牙。
资源,永远是悬在头顶的利剑。最紧俏的除了食物和水,便是丹药。疗伤的、补充灵气的、甚至据说能短暂提升修为的……每一种都沾满了血腥。王苏泠在一个由流民和底层散修自发形成的、位于巨大地裂边缘的“鬼市”里,用几块品质尚可的妖兽骨和几株侥幸采到的阴属性药草,换到了一瓶贴着“聚气丹”标签的劣质丹药。
丹药灰扑扑的,气味刺鼻。她回到临时栖身的一个风化岩洞,毫不犹豫地吞下一颗。药力化开的瞬间,不是暖流,而是像一团火在胃里炸开!剧烈的绞痛让她蜷缩在地,冷汗瞬间浸透破烂的衣衫。混乱驳杂的灵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远比直接引气入体狂暴十倍。
她眼前发黑,耳中嗡鸣,嘴角溢出带着腥气的血沫。她死死咬着牙,调动污血潭赋予的那股野蛮的生命力和混乱的根基,强行镇压、撕扯、吞噬着这股狂暴的药力。痛苦持续了整整一夜,当晨曦微露时,她才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弱地喘息着。体内的灵力确实粗壮了一丝,但一种沉滞的、带着轻微麻痹感的“异物”也沉淀在了脏腑深处。
这便是“丹毒”。一次次的吞服,一次次的痛苦镇压和强行吸收。丹药的品质越来越杂,毒性越来越强。她的皮肤偶尔会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泽,细小的血管在皮下显出淡淡的青黑色脉络。但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她对痛苦的耐受力达到了非人的地步;寻常的毒素几乎对她无效;她的灵力虽然驳杂狂暴,却带着极强的侵蚀性和韧性,如同她本人一般。
“白骨坟场”的名头,在边荒焦土流传已久。据说是一片上古仙魔大战的遗迹,怨气冲天,煞气凝结,孕育出各种凶戾的骨妖和煞灵,但也可能埋藏着上古遗宝或强者残骸。对王苏泠而言,那里是绝境,也是可能的生机之地。她需要更强的力量,需要更好的资源。
踏入白骨坟场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刺骨的阴寒并非来自温度,而是直透神魂的怨念。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万年的骨粉,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巨大的、形态各异的骸骨如同扭曲的森林,有些高达数十丈,肋骨如参天古木,空洞的眼窝里跳跃着幽绿的磷火。空气中弥漫着腐朽、铁锈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死气。
她握紧了残戮,刀身的煞气在这里异常活跃,发出低低的欢鸣。杀戮,几乎是这里的唯一法则。游荡的骨妖由无数碎骨拼凑而成,眼眶中燃烧着贪婪的魂火;无形的煞灵发出尖啸,试图侵蚀她的神智;甚至脚下的骨粉,都可能突然化作骨刺陷阱。
一次遭遇战中,她被三只强大的骨妖围困。残戮砍在坚硬的骨头上,火花四溅,只能留下浅浅的痕迹。骨妖的利爪撕开了她的后背,剧痛和浓烈的死亡危机让她瞳孔收缩,眼前的世界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郁的血色!污血潭的能量、体内驳杂的灵力、残戮的煞气,还有白骨坟场无处不在的杀戮怨念,在这一刻被死亡的威胁强行拧成了一股!
没有思考,只有本能。她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避开了致命的合击。残戮刀身上的红芒暴涨,不再是微弱的光,而是粘稠如血!她不再硬撼,刀锋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刺入骨妖魂火与骨骼连接的缝隙。煞气伴随着她狂暴的力量疯狂灌入!
“咔嚓!” 一只骨妖的头颅碎裂,魂火熄灭。
“噗嗤!” 另一只的脊椎被诡异的刀劲震断。
最后一只,被她合身扑上,布满丹毒和污血潭能量的五指,硬生生插入了它眼眶的魂火核心,用力一攥!
魂火熄灭,骨妖散架。王苏泠半跪在骨堆中,剧烈喘息,浑身浴血,自己的,也有骨妖的。残戮刀身的红芒缓缓收敛,但那股粘稠的杀意仿佛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她看着自己沾满骨粉和魂火余烬的手,又看了看地上散落的巨大骸骨,一种冰冷、纯粹、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杀戮真意”在心间流淌。在这里,杀戮不是罪,是呼吸,是本能,是生存的唯一手段。
白骨坟场深处,她找到了一小截断裂的、非金非玉、入手沉重冰凉的指骨。指骨上残留着一道极其微弱、却锋锐无匹的意念。她没有功法去炼化它,只是将它贴身收藏。每当她握住残戮,那截指骨便隐隐散发出一丝寒意,似乎让她的刀锋更锐利了一分。
短暂的羁绊并非没有。在一次争夺一口蕴含微弱灵泉的洞穴时,她遇到了一个同样伤痕累累的少女,叫阿蘅。阿蘅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在焦土上罕见的、未被磨灭干净的倔强。
她们合力杀退了盘踞在那里的妖兽,短暂地共享了那口珍贵的灵泉。阿蘅会笨拙地帮她处理伤口,会低声讲述她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家园故事,眼睛里有着王苏泠不敢触碰的微光。
还有那个沉默寡言、擅长布置陷阱和追踪的青年,岩生。
他像一块石头,话不多,却总能在她最危险的时刻,用一支精准的骨箭引开致命的威胁。他们三人曾短暂地联手,在焦土的一角建立起一个脆弱得如同肥皂泡的“同盟”,分享食物,轮流守夜,在冰冷的夜里靠着彼此的体温抵御蚀骨风的寒冷。那段时间,王苏泠脖子上陈老道的骨哨,似乎都没那么冰凉了。
然而,肥皂泡终究会破灭。一次为了深入一个据说有古修士遗物的险地,他们遭遇了真正的邪修小队。对方人数众多,手段诡异,驾驭着阴魂和剧毒的蛊虫。阿蘅为了掩护岩生布置最后的退路陷阱,被一道污秽的黑光击中,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岩生目眦欲裂,引爆了陷阱,巨大的爆炸和毒烟暂时阻隔了追兵,但也彻底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王苏泠背着迅速失去生机的阿蘅,跟着岩生亡命奔逃。阿蘅的身体在她背上越来越轻,越来越冷,溃烂的伤口散发出令人绝望的甜腥味。她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泠…姐…跑…别管…” 最终,那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在一个隐蔽的石缝里,岩生看着阿蘅失去呼吸的身体,这个像石头一样的男人,第一次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王苏泠,里面有悲伤,有愤怒,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决绝。
“我去引开他们。你…活下去。” 岩生将身上仅剩的几颗丹药和一张绘制着简易地图的破旧兽皮塞给王苏泠,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悸。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朝着与王苏泠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
激烈的战斗声、邪修的怒喝和岩生最后那一声充满不甘的咆哮,隔着岩石清晰地传来,然后渐渐远去、平息。
石缝里一片死寂。只有王苏泠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和阿蘅身体渐渐散发的冰冷死气。她紧紧攥着岩生塞给她的东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脖子上陈老道的骨哨,仿佛一块万载寒冰,紧紧贴着皮肤,将最后一丝温度也吸走了。
她默默地、用残戮在石壁上刻下两道深深的划痕。一道给阿蘅,一道给岩生。刻痕边缘,是她自己掌心流下的血。
离开石缝时,她没有回头。蚀骨风卷起地面的骨粉,像一场苍白的送葬。王苏泠的身影融入这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与血色之中,眼神比脚下的冻土更冷,更深沉。最后一点对“微光”的希冀,连同阿蘅的体温、岩生最后的眼神,一起埋葬在了这片焦土之下。
她知道,前路,只有荆棘,只有血,只有不断吞噬,才能活下去。至于尽头是什么?她不知道,也不在乎了。活下去,就是唯一的道标。她握紧了残戮,刀柄上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焦土的风,吹动她破烂的衣角,猎猎作响,如同送葬的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