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寂之地的风,总带着股陈腐的土腥气。王苏泠从混沌中睁开眼时,第一口吸入的就是这味道,混杂着天劫余烬的焦糊,像极了血煞纪元里那场烧掉她半个村子的野火。
她躺在一片龟裂的岩床上,浑身骨头像被拆了重拼过,每动一下都牵扯着脏腑的钝痛。丹田处空荡荡的,曾经翻涌如海啸的灵力只剩下几缕游丝,在经脉里有气无力地打旋。左手腕上,那道被混沌气息侵蚀的疤痕还在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皮下钻动——那是当年收服混沌元灵时留下的印记,也是她引爆力量引动天劫的凭证。
最初的三百年,她是靠着恨意活下来的。
夜里总做同一个梦。梦里厉战站在九幽锁天大阵外,脸涨得通红,嘶吼着“为了天下苍生”;玄诚子抚着胡须,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妙音仙子转身时,广袖扫过她的脸颊,带着清心玉莲池的冷香,却比蚀骨风更寒。她会猛地从草堆上弹坐起来,冷汗浸透粗布衣衫,手在身侧摸了半天,才想起残戮早已在天劫中碎成了齑粉。
那时她住的还是个简陋的石窝,是用石块和枯草勉强堆起来的,挡不住山谷里穿堂的阴风。每到月圆之夜,她就会拖着伤体挪到谷口,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四周——这里的岩层泛着青黑色,寸草不生,连虫鸣都听不见,是真正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她怕那些“盟友”追来,怕他们发现她没死透,于是用残存的灵力在谷口布了层障眼法,那法诀粗糙得可笑,还是当年从陈老道的破玉简里扒来的,却足以让她在每个寒夜裹紧草席时,多一分虚假的安稳。
白天她很少动。大多数时候就坐在石窝前,盯着对面的岩壁发呆。岩壁上有水流冲刷的痕迹,蜿蜒曲折,像极了血煞纪元里那片焦土上的裂谷。她会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把她推进槐树洞时,指尖划过脸颊的冰凉;想起污血潭里那股又烫又冷的能量钻进毛孔时的剧痛;想起阿蘅后背溃烂时,那股甜腻的死气沾在她衣襟上,洗了三年都没散。
恨意像毒藤,在骨髓里疯长。可恨到极致,反而生出种荒谬的麻木。她开始学着想些别的——比如下一顿该吃什么。
从焦土带回来的麦种,是她当年塞进怀里的,混在岩生给的那张兽皮地图里,被血浸过,又被天劫的热浪烤得发脆。她找了块相对松软的土坡,用石块刨出浅坑,把麦粒一粒粒埋进去。手指被磨出了血泡,渗出血珠滴在土里,她盯着那点猩红看了半晌,突然想起白骨坟场里那些被她攥碎的魂火,也是这样的颜色。
第一株麦芽顶破土层那天,她蹲在土坡前看了整整一个上午。嫩芽细得像根银丝,顶着点嫩黄,风一吹就晃,却偏生在这荒芜的谷里扎下了根。她伸出指尖碰了碰,那点柔嫩的绿蹭在指腹上,竟让她想起很多年前,阿蘅给她处理伤口时,用的那片沾了灵泉的软叶。
那天夜里,她没做噩梦。
千年光阴,就耗在这片麦田里了。
她学着翻土、除草、收割。起初用的是块磨尖的石片,后来在谷深处找到段泛着幽光的枯木,削成了木镰。木镰边缘总不够锋利,割麦时要费很大力气,她却做得极其认真,腰弯得久了,直起来时能听见脊椎“咔哒”作响,像极了当年残戮砍在骨妖身上的声音。
麦子熟了又青,青了又黄。她把脱壳的麦粒储存在陶罐里,陶罐是用谷里的陶土捏的,歪歪扭扭,盛水会漏,盛麦粒却正好。每天清晨煮一碗麦粥,火是用枯枝生的,烟从石窝顶上的破洞钻出去,在谷里弥漫成一团淡白的雾。粥的味道很寡淡,甚至带着点土腥味,可她吃得很慢,一勺一勺抿进嘴里,能想起幼时那块发霉的饼——原来安稳地吃顿饭,是这么难的事。
她开始搭茅屋。找了些粗壮的枯木当梁柱,用藤蔓把茅草捆在顶上,挡风的墙是用黄泥糊的,糊到一半突然想起,当年和岩生、阿蘅在灵泉洞外搭的那个窝棚,也是这样漏风的。手指顿了顿,黄泥从指缝里掉下来,砸在脚边的草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茅屋搭好那天,她在门槛上坐了很久。夕阳把谷顶的岩石染成金红色,麦田里的麦穗垂着头,像一片沉沉的浪。风穿过茅屋的缝隙,发出“呜呜”的响,竟有点像谁在哼不成调的歌。她摸了摸脖子上那半截骨哨——陈老道留下的那枚,天劫时断了一半,剩下的半截还能吹响,只是音色嘶哑得像破锣。她试过一次,吹完后谷里的寂静像被打碎的玻璃,反而更让人发慌,后来就再没碰过。
三千年的时候,她开始钓鱼。
谷心有个深潭,水色墨绿,深不见底。她削了根树枝当鱼竿,鱼线是用灵草纤维搓的,鱼饵是麦麸捏的团。每天天刚亮就坐在潭边,鱼竿往石头上一搁,人靠着岩壁,一坐就是大半天。
鱼漂总也不动。
起初她会烦躁。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想往水里探探,可刚碰到水面,就想起归墟之眼里那片能吞噬一切的虚无,手猛地缩回来。后来也就懒得动了,就那么坐着,看水面上的云影慢慢飘,看太阳从东边的山尖爬到西边的谷口,看月光把潭水照得像块冻住的墨。
有次她盯着水面发呆,突然看见水里的倒影。那影子模糊不清,只能看出个大致的轮廓,长发披散着,衣角沾着麦芒,脸藏在阴影里,辨不出模样。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好像很久没照过镜子了。血煞纪元里没那闲功夫,成为“玄泠老祖”后,众人要么敬畏要么忌惮,谁也不敢直勾勾盯着她看,她自己也懒得在意——皮囊而已,在污血潭里泡过,在丹毒里熬了那么多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蜷缩在槐树洞里的“小七”了。
她抬手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水面晃了晃,影子碎成一片。罢了,好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
四千年的某个冬夜,谷里下了场雪。雪不大,落地就化,却把麦田盖成了一片白茫茫。王苏泠夜里被冻醒,摸了摸草席下的土炕——是她去年挖的,垫了层晒干的灵草,暖烘烘的,像极了阿蘅当年总往她怀里塞的那团干草。她披了件用兽皮缝的袄子(谷里偶尔有迷路的雪狐,皮毛被她捡来硝了,针脚歪歪扭扭),走到茅屋门口,看见雪地里有串小小的脚印,像是什么啮齿动物留下的。
她顺着脚印走到麦田边,看见只瘸腿的野兔,正缩在麦垛下发抖。那兔子浑身灰扑扑的,左后腿不自然地弯着,眼里满是惊恐,像极了当年被她堵在土墙缝里的那只沙鼠。
王苏泠站着看了会儿,转身回茅屋拿了块麦饼,掰了半块放在雪地里,轻轻推到兔子面前。兔子警惕地嗅了嗅,见她没动,才狼吞虎咽地啃起来,血污从它嘴角沾到雪上,像朵极淡的红梅。
“吃吧。”她低声说,声音有点沙哑。这是她这百年来说的第一句话,惊得自己都愣了愣。
从那以后,谷里偶尔会有活物来。野兔、山雀、甚至有次来了只断了角的青羊,就卧在茅屋旁的石头上晒太阳,见了她也不躲。王苏泠依旧每天种地、钓鱼,只是会多留些麦饼碎屑在石台上,有时还会把煮好的麦粥倒在石碗里——那碗是她用多余的陶土捏的,比陶罐还丑,却总能引来几只胆大的山雀。
五千年时,她在麦田角落里发现了株灵植。
那草长得极不起眼,叶片上带着点银纹,根须缠着颗饱满的麦粒,竟在贫瘠的土里开出了串细碎的白花。王苏泠蹲下来看了半晌,指尖碰到花瓣时,感觉到丝微弱的灵气——比她当年在鬼市换来的劣质聚气丹纯粹百倍,却被她漫不经心地拨到一边。
她记得自己当年为了半株“九幽冰魄莲”,在魔域的毒沼里泡了三天三夜,回来时半边身子都被腐蚀了。可现在看着这株灵植,心里竟没掀起半点波澜。她只是找来块小石子,在灵植周围圈了圈,免得除草时不小心碰断了——就像对待那些普通的麦子一样。
日子就这么滑过去,像潭里的水,不起波澜。
她开始忘了很多事。比如厉战的脸,玄诚子的声音,甚至连阿蘅笑起来的模样,都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层起雾的玻璃。有次她整理储存麦粒的陶罐,翻出块褪色的兽皮,上面用炭笔描着歪歪扭扭的地图——是岩生给的那张,边缘早就磨烂了。她盯着地图上那个画着灵泉的符号看了很久,才慢慢想起,原来自己也曾有过“同伴”。
可想起又如何呢?那些人,那些事,早就和血煞纪元的焦土一起,被埋进了时间的坟里。
七千年的一个清晨,她照例去割麦,发现麦田边缘多了丛新苗。那苗长得极快,一夜之间就窜到了半人高,叶片宽大,脉络里流淌着淡淡的金光,竟是株上古“九穗禾”——当年她在归墟之眼外见过半株,被三大宗门的人抢得头破血流,最后炸成了漫天星火。
王苏泠只是弯腰把它周围的杂草拔了,顺手浇了瓢潭水。九穗禾的叶片轻轻颤了颤,像是在回应,她却转身去割旁边的普通麦子,仿佛那金光闪闪的灵植,不过是株长得壮实些的野草。
她的茅屋早已换过三次顶。第一次是被暴雨冲塌的,第二次是被山风刮烂的,第三次她干脆用那株九穗禾的枯枝搭了梁——反正谷里的灵植长得疯,今年割了明年又冒出来,她早已懒得去管这些草木里藏着多少惊天动地的灵力。
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当年被天劫撕裂的经脉,在日复一日的平静里慢慢愈合,甚至比年轻时更坚韧。污血潭的驳杂能量、丹毒的沉滞、煞气的凶戾,都在这万年光阴里被磨成了绕指柔,温顺地蛰伏在丹田深处,她却从没刻意去调动过。有时夜里翻身,指尖会无意间泄出丝灵气,第二天就发现茅屋周围的石头上结了层薄霜,或是麦田里的麦子提前黄了——她也只是淡淡瞥一眼,转身去给那株九穗禾浇水。
力量这东西,她早就看透了。强又如何?弱又如何?到最后,能让她安稳熬过寒夜的,不过是一铺暖炕,一碗热粥。
八千年的时候,她学会了酿酒。用多余的麦粒,混着谷里不知名的野果,封在陶罐里,埋在茅屋后的土里。等开春挖出来时,酒液浑浊,带着股酸气,远不如当年仙盟庆功宴上的琼浆。可她总在收割完麦子的那天,倒上半碗,坐在潭边慢慢喝。
酒入喉时有点辣,像极了第一次吞聚气丹时那股灼烧感。她望着潭里的倒影,长发已经长到了腰际,被风拂得飘起来,缠在麦芒上。脸上的轮廓在月光里显得柔和了些,那些被煞气侵蚀出的细纹,被丹毒留下的暗斑,早就被岁月磨平了,只剩下种沉静的白,像归寂之地常年不化的雪。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偶尔有山雀落在潭边喝水,映出她的影子,鸟雀也只是歪歪头,扑棱棱飞开——在它们眼里,她大概和谷里的岩石、麦田、茅屋没什么两样,都是这寂静里的一部分。
九千年,谷里来了场不大不小的地震。岩壁塌了块角,砸在麦田里,压坏了半亩麦子。王苏泠花了三天时间清理碎石,手指被磨出了血,她就用潭水冲冲,继续搬。夜里躺在草席上,听见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像极了归墟之眼闭合时的巨响。
她没起身去看。塌了就塌了,压坏了就补种,有什么好慌的?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模糊的梦。梦里有片金黄的麦田,阿蘅蹲在田埂上笑,岩生坐在旁边磨骨箭,阳光暖烘烘的,没有蚀骨风,没有鬼雨,连空气里都带着麦香。她想走过去,脚却像灌了铅,眼睁睁看着那画面像水泡一样碎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醒来时,天刚亮。她摸了摸眼角,干干涩涩的,没有泪。原来连哭,都成了件奢侈的事。
万年的最后一个秋天,来得格外早。
王苏泠坐在潭边,鱼竿在手里搭着,鱼漂像颗冻住的星子,钉在墨绿的水面上。麦田在身后翻着金浪,九穗禾的叶片上结了层薄露,被阳光照得像撒了把碎金。茅屋的烟囱里飘出烟,慢悠悠地融进谷口的雾里。
她已经很久没去想“天下”了。那些宗门,那些修士,那些被她封印的裂痕,都像上辈子的事。偶尔有风吹过谷口,带来点外界的气息——她能分辨出那是灵气,比归寂之地浓郁百倍,还带着点陌生的法诀波动——可她连眼皮都懒得抬。
是好是坏,与她何干?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鱼竿,那是用九穗禾的新枝削的,上面还留着她刻的浅痕,是当年记收成时划的,后来就成了习惯。她数着那些刻痕,一道,两道,三道……数到第七道时,突然想起陈老道教她引气时,让她数着呼吸吐纳,那时她总数错,被老道用树枝敲手背。
嘴角莫名地弯了弯。
风穿过麦田,发出“沙沙”的响。潭水静得像块玉,映着她的影子,长发,素衣,眉眼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她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头发从未白过,皮肤也没像寻常修士那样起皱,可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在这归寂之地,美与丑,年轻与苍老,都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皮囊。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圆润,指甲修剪得整齐,没有了当年的老茧和伤痕,只有常年握鱼竿留下的一道浅沟。这双手,曾经攥过碎石,握过残戮,捏碎过魂火,封印过天地裂痕,如今却只用来撒种、割麦、握一根钓不上鱼的鱼竿。
她突然有点想知道,外面的麦子,是不是也这么黄?外面的潭水,是不是也这么静?外面的人……还会记得“玄泠老祖”吗?
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按下去了。想这些做什么?
她举起鱼竿,看了看那粒早已泡软的麦麸饵,轻轻叹了口气。又是空军的一天。
风里的寂静,突然变得很响。
响到让她想找点什么,来打破这该死的、漫无边际的空。
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摆上的草屑。麦田在身后起伏,茅屋在阳光下泛着暖黄,潭水依旧映着她模糊的影子。万年光阴像场漫长的梦,梦里有血,有火,有背叛,有孤寂,醒来时,只剩下这满谷的麦香和寂静。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想再尝尝仙盟的琼浆?还是想再听听阿蘅的笑声?或是……想再握一次刀?
都不是。
她只是觉得,这谷里的风,吹了太久了。久到她快忘了人声是什么样的。
远处的天际线泛着淡白,那是归寂之地外的方向。她望着那里,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波澜,像潭水里被投进了颗小石子。
或许……该去看看?
看看外面的麦子,外面的潭水,外面的……人。
哪怕只是听听吵闹声呢?
她转身往茅屋走,脚步踩在麦茬上,发出“咔嚓”的轻响。阳光穿过九穗禾的叶片,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当年污血潭里那点点奇异的光。
归寂之地的风,依旧在吹。只是这一次,风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不是麦香,不是土腥,而是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颗埋了万年的种子,终于要在这寂静里,顶破土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