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风?鬼雨?污血潭?白骨坟场?灭世天劫?背叛与牺牲?
那些刻入骨髓、足以让任何生灵癫狂的惨烈记忆,早已被漫长到近乎凝固的万年时光,碾磨成了归寂之地深处,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
万年。
这是一个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让高山夷为平地的恐怖尺度。对于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生灵而言,它是绝望的永恒;但对于一个选择将自身放逐于世界遗忘角落的存在来说,它只是一场……悠长到近乎无聊的午睡。
如今的凡间,早已不是王苏泠记忆里那片被血与火舔舐、在蚀骨罡风与蚀魂鬼雨中瑟瑟发抖的焦土。史书翻过一页又一页,用浓墨重彩描绘着万年前的“灭世浩劫”,歌颂着先辈们如何筚路蓝缕、披荆斩棘,最终在废墟之上建立起繁荣盛世。
各大皇朝疆域辽阔,仙城巍峨耸立,凡人市井喧嚣,商旅络绎不绝。天空湛蓝,灵气虽不如上古时期浓郁,但也在平和有序地滋养着万物。田间地头,农人哼着小调,侍弄着蕴含微弱灵气的稻麦;江河湖海,舟楫穿梭,捕捞着肥美的鱼虾。孩童嬉闹着追逐纸鸢,笑声清脆,无忧无虑。战争的创伤被时间抚平,只留下一些光怪陆离、真假难辨的传说,成为茶馆酒肆里说书人吸引看客的佐料。
仙界,同样气象万千。曾经在浩劫中龟缩护山大阵、互相倾轧的各大宗门,如今山门气派,霞光瑞霭。琼楼玉宇隐于云雾之间,仙鹤灵禽悠然翱翔。新一代的修士们,穿着光鲜亮丽的法袍,驾驭着流光溢彩的飞剑法宝,往来穿梭,讨论着秘境探索、丹药炼制、法宝锻造。他们意气风发,谈论着宗门荣光与大道追求,眉宇间是和平年代特有的、未经真正磨砺的锐气。
魔道?自然也存在。只是与仙门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平衡”。小规模的摩擦、资源的争夺从未停止,但大规模的、足以倾覆凡间的仙魔大战,早已成了史书里遥远的记载。双方默契地将万年前那场被迫的、短暂的合作,视为不愿提及的“黑历史”,尘封在各自最深的档案库里。
而史书上,关于那场挽救了整个世界的“灭世浩劫”的最终功臣,其名讳被镌刻在各大仙门圣地最显眼的功德碑上,被凡间无数庙宇供奉着金身塑像——玄诚子。
是的,玄诚子。
仙盟魁首,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史书描绘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以无上道法沟通天地,牺牲自身本源,最终稳固了摇摇欲坠的封印,力挽狂澜,拯救苍生于水火。他是正道的光,是秩序的象征,是万民敬仰的救世圣人。至于那个在传说中昙花一现、最终因“心魔反噬”而“灰飞烟灭”的散修玄泠老祖?不过是一个力量失控、险些酿成大祸的悲剧注脚,是史官笔下用以衬托玄诚子圣人光辉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模糊影子。她的功绩被淡化、扭曲,甚至被直接安在了玄诚子等人的头上。
讽刺吗?荒谬吗?
对于早已将身心都浸入归寂之地万年寂静的王苏泠而言,这一切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她心湖中惊起。她不在乎。或者说,她“选择”不去在乎。那场用血、骨、背叛和牺牲换来的“太平”,其底色如何,与她这只想在麦田里晒太阳的老农何干?
然而,世界的喧嚣与繁华,与一片名为“归寂之地”的绝域,形成了最极致的反差。
归寂之地,名副其实。它不在任何已知的地图之上,是真正的世界遗忘之地。这里法则扭曲紊乱,灵气稀薄到近乎于无,却又诡异地孕育着外界早已绝迹、甚至从未记载过的恐怖生灵。参天古木的枝干扭曲如鬼爪,叶片边缘闪烁着金属般的寒光,分泌着能腐蚀金铁的毒露。奇花异草艳丽夺目,却散发着致幻的甜香,其根须能瞬间绞碎精钢。巨大的凶兽在浓雾与阴影中潜行,鳞甲厚重如玄铁,利爪能撕裂空间,低沉的咆哮带着撼动神魂的威压,它们彼此厮杀,弱肉强食,将这片绝地化为永恒的猎场。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探险者的坟墓,是连最胆大包天的魔修邪祟都不敢轻易踏足的恐怖所在。
但就在这片归寂之地的最深处,在这片连阳光都似乎被稀释、被扭曲的密林核心,却存在着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异常”。
一片开阔的谷地,突兀地镶嵌在狰狞的巨木与嶙峋的怪石之间。这里没有致命的毒雾,没有凶戾的兽吼,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谷地中央,矗立着一间小小的茅屋。
茅屋极其简陋。墙壁是用某种泛着温润玉色光泽的藤条混合着黄泥糊成,屋顶覆盖着厚厚一层金灿灿的……茅草?不,那绝非寻常茅草!每一根“草叶”都细长坚韧,流淌着温润如玉的毫光,叶片上天然铭刻着玄奥的银色纹路,若有若无的道韵在其上自然流转。这赫然是早已在外界绝迹、只在最古老典籍中有零星记载的顶级灵植——九穗禾!足以引发仙魔大战的至宝,在这里,只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屋顶材料。
茅屋周围,开垦着几片整齐的田地。田里种植的作物,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茎秆,麦粒饱满圆润,散发着浓郁的生命气息和纯净的草木清香。若有识货的丹道宗师在此,定会惊骇欲绝地匍匐在地——那是传说中的“万灵麦”!蕴含最精纯的生命本源之力,是炼制顶级延寿丹、固本培元丹的主药,一颗麦粒的价值足以换取一座小型仙城!而在这里,它们如同凡间最普通的麦子,成片成片地生长着,金黄的麦浪在微风中轻轻起伏。
田埂边、茅屋旁,随意生长着一些“杂草”。有叶片如碧玉、花蕊似星辰的“星痕草”;有藤蔓缠绕、结着七彩琉璃般果实的“七窍玲珑藤”;甚至有几株矮小的灌木,叶片呈现出玄奥的八卦图案,散发着宁静心神的气息——那是早已被认定彻底灭绝的“悟道茶”幼苗!这些在外界足以让大能打破头的绝世灵植,在这里,真的就如同杂草一般,安静地沐浴着稀薄的阳光,与那些普通的野花野草共生。
整个谷地,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实质化的生命力与道韵。空气清新得不似凡尘,吸一口便觉通体舒泰。灵气虽然总量依旧稀薄,但其精纯程度,远超外界所谓的洞天福地。这里的每一寸泥土,似乎都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然而,这片生机勃勃、灵植遍地的“仙境”,对于归寂之地外围那些恐怖的存在而言,却散发着比最凶险的绝地更令它们恐惧的气息!
一头形似山岳、背生骨刺的漆黑巨兽,正沿着谷地边缘的密林潜行。它刚刚撕裂了一头强大的竞争对手,鲜血染红了半边身躯,凶戾之气冲天。可当它猩红的巨眼无意间瞥向那片宁静的谷地,瞥见那间小小的茅屋和那片金黄的麦田时——
“呜……”
一声低沉到近乎呜咽的悲鸣,从这头足以轻易踏平一个小宗门的恐怖凶兽喉咙里挤出。它那布满杀戮与贪婪的猩红瞳孔,瞬间被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所充斥!仿佛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存在!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四肢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流淌的鲜血都似乎凝固了。没有丝毫犹豫,这头刚刚还不可一世的巨兽,像只受惊的兔子,夹着尾巴,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连滚带爬地、悄无声息地逃离了谷地的边缘,甚至不敢带起一丝风声,生怕惊扰了那片宁静。
类似的情景,在归寂之地深处不断上演着。无论是潜藏在阴影中的剧毒妖藤,还是盘踞在岩洞中的独眼巨枭,抑或是成群结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噬金蚁潮……所有感知到那片谷地气息的生灵,无论多么强大、多么凶残,都会在瞬间收敛起所有的戾气,流露出最本能的恐惧与敬畏,远远绕行,不敢靠近分毫。
那片小小的茅屋,那片金黄的麦田,那些被视为杂草的绝世灵植,以及那个似乎存在于传说中、又似乎从未存在过的“屋主”,是这片归寂之地所有生灵心中,一个不可触碰、不可窥探、不可理解的……绝对禁忌。
它们恐惧着。
它们敬畏着。
它们……不敢踏足分毫。
因为那里,沉睡着(或者说,只是安静地存在着)一个被世界遗忘、也遗忘了世界的“怪物”。
一个在史书谎言中灰飞烟灭,却在这世界遗忘的角落,将绝世灵植当杂草种,把万年凶兽吓成鹌鹑的……咸鱼老祖。
谷地内,微风拂过麦田,九穗禾的屋顶在阳光下流淌着温润的金光,几片悟道茶的叶子轻轻摇曳,一切宁静得如同凝固的画卷。茅屋的门扉紧闭,烟囱里没有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