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峡的惊天一刀,其涟漪远比那道撕裂大地的深渊扩散得更远、更深。
几乎在墨云子神魂湮灭的同一时刻,远在仙盟崆峒派总坛的命魂殿内,一盏铭刻着“墨云子”名讳的青玉魂灯,其内摇曳的、象征生命本源的金色火焰,如同被无形的寒风吹拂,剧烈地明灭几下,随即“噗”地一声,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袅袅青烟。
看守魂殿的弟子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然而,不等他确认,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发生了——旁边悬挂的、代表此次增援黑风峡的数十盏魂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捻灭,一盏接一盏,噼啪作响,密集的熄灭声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如同死神的低语!短短数息,代表着一个元婴长老和数十精锐弟子的生命之火,尽数归于死寂!
“啊啊啊不……不好了!!” 看守弟子连滚带爬地冲出殿外,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崆峋派清晨的宁静,“墨……墨云长老!还有增援队…全…全灭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恐慌瞬间席卷了整个崆峋派,并沿着传讯法阵,以最快的速度冲击向仙盟的核心——三垣殿。
当后续由另一位元婴长老带队、阵容更庞大的调查队伍怀着沉重与惊疑赶到黑风峡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从灵魂深处感到了颤栗。
预想中惨烈厮杀的战场?不!这里更像是被天罚肆虐过的绝域!
那道横亘峡谷、宽逾千尺、深不见底、边缘流淌着熔岩般赤红光芒的恐怖深渊,如同大地上永不愈合的狰狞伤口,无声地散发着毁灭性的高温和令人窒息的锐利刀意。仅仅是靠近深渊边缘,修为稍低的弟子便觉神魂刺痛,灵力运转滞涩,仿佛有无形的刀锋悬于头顶!
墨云子的尸体被找到了,就在深渊边缘不远的一处乱石堆里。他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死前极致的惊恐与难以置信,脖颈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那断裂的痕迹清晰可见,仿佛被某种蛮横无匹的力量生生捏碎。他身上的储物法宝、护身灵器尽数化为齑粉,散落一地。
更让调查队胆寒的是,那条曾让崆峋派弟子损失惨重的噬魂地蚓王……他们只找到了一小截焦糊蜷缩的残躯,如同被丢进炼狱熔炉炙烤过一般,散发着蛋白质烧焦的恶臭。其余部分,连同那些弟子的残骸、破碎的法宝、甚至峡谷两侧的山岩……尽数湮灭在那道深渊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这刀意……” 带队的元婴长老脸色惨白,指尖颤抖地抚摸着深渊边缘一块尚未完全冷却、散发着灼热锐气的岩石断面,声音干涩,“霸道绝伦,焚灭万物,更带着一股……远古龙威?这绝非当世任何已知的仙魔功法!出手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每一个在场者的心头。他们面对的,不再是魔教的阴谋,而是一个未知的、拥有着碾压级力量的恐怖存在!
然而此刻的魔教据点,气氛同样压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
昏暗的营帐内,阴九娘、魔煞宗、幽冥殿长老三人死死盯着悬浮在半空中的一块溯影晶石,这是一种能回溯记录特定地点短时间景象的稀有魔石。晶石投射出的画面,正是林青岚半龙化形态一爪捏碎墨云子脖颈,以及随后那撕裂天地、焚灭一切的赤金龙形刀气悍然斩落的景象,但却看不清她真正的面容。
画面无声,但那毁天灭地的威势,却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三人的心脏上!每一次龙爪的挥动,每一帧刀芒的绽放,都让他们的瞳孔剧烈收缩,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额角、脊背涔涔流下,浸透了内衫。
画面定格在深渊成型、烟尘冲天的最后一幕。
营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三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那……那条矿脉呢?!” 魔煞宗长老猛地回过神,声音嘶哑急迫,带着一丝侥幸的希冀,“阴煞灵髓矿脉!没有被波及吧?!”
负责操控晶石、脸色同样惨白的弟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长老!弟子…弟子冒死催动地行魔傀潜入深处探查…矿……矿脉核心区域…可…已经…已经被那道刀气彻底……彻底摧毁!连带着周围的山体都化为了熔岩深渊!只只剩下边缘地带一些零散的、品质极低的碎矿残留……”
“轰!”
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道惊雷,彻底击垮了三位长老的心理防线。魔煞宗长老一屁股瘫坐在兽皮椅上,面如死灰。幽冥殿长老眼中那两点惨绿的鬼火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他喃喃自语,充满了绝望:“完了…全完了!这……这该如何向老祖交代?!阴煞灵髓……那可是老祖突破瓶颈的关键啊!”
阴九娘枯槁的脸上肌肉疯狂抽搐,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座椅扶手,指甲深陷坚硬的兽骨之中。算计落空,损失惨重,更要承受老祖的滔天怒火……这一切,都源于那个被她当作弃子送出去的云汐,和她引来的……那个怪物!
“查!!” 阴九娘猛地站起身,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怨毒与疯狂,震得营帐嗡嗡作响,“给我不惜一切代价地查!动用所有暗线!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云汐这废物给我找出来!还有那个银发龙角的女人是谁?!她是属于哪方势力?!是仙界隐藏的老怪物?还是…还是妖族沉寂万年又出了个绝世妖孽?!查!!!”
距离黑风峡不知多少距离外,一处早已被废弃的破败村庄。
断壁残垣间,荒草丛生,鸦雀聒噪。唯有村尾两座新垒的黄土坟茔,显得格外刺眼而凄凉。
云汐跪在坟前,紫纱破损,发丝凌乱,脸上泪痕早已被风吹干,只留下纵横交错的污迹。她手中握着一块粗糙的岩石,指尖因用力过度而磨破出血,正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专注地在两块简陋的木碑上刻下名字——是她那两个在混乱中被法术波及、香消玉殒的弟子,一对她在这村子中偶然捡到、相依为命的双胞胎少女。
最后一笔刻完,她丢开染血的石块,用沾满泥土的手背狠狠抹去眼角再次涌出的、冰凉的液体。然后,她缓缓转过身。
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站着三道身影。一个戴着憨态可掬年兽面具、气息平静如渊到极致;一个戴着黑色斗笠、身姿曼妙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一个银发及腰、面容英挺、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云汐的目光扫过她们,紫瞳深处已无半分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空洞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她一无所有了,连这条命,也早该在黑风峡就结束。眼前这三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存在,无论她们是神是魔,是来审判还是怜悯,对她而言,都已无所谓。
苏泠平静地看着她,面具遮掩了表情,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却如同山涧清泉,平淡却清晰地流入云汐死寂的心湖:“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失去至亲的痛,如同剜心。所以,我不强求。”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面具,落在云汐那双空洞的紫瞳上:“你,愿意跟我走吗?”
风,吹过荒村的废墟,卷起几片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时间仿佛凝固了。怜月寒斗笠下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主要是对魔教身份的本能排斥。林青岚则看着云汐,看着她刻碑时染血的手指,看着她眼中那刻骨的悲恸与死寂,冰封的心湖微微触动,看到了当年浴血濒死的自己。
几个时辰的沉默,如同几个世纪般漫长。荒村的寂静中,只有风声和远处乌鸦的聒噪。
终于,云汐的嘴唇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她没有回答苏泠的问题,反而抬起那双布满血丝、却如同淬火般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光芒的紫瞳,死死地、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死死盯住苏泠:
“跟着你……” 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能和她们一样强吗?”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灼地投向林青岚。黑风峡上空那撕裂天地、焚灭一切的赤金刀芒,那如同远古龙神般无可匹敌的身影,早已化作最深的烙印,刻进了她绝望的灵魂深处!那力量!那是她复仇唯一的希望!是她向整个肮脏的世道、向将她视为弃子的魔教、向所有加害者讨还血债的唯一可能!
“如果能!” 云汐猛地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决绝,“我愿意献出我的本命精血!永世为奴为仆!只恳求您一件事——” 她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瞬间染红了额前的碎石:
“让我报仇!!!”
她抬起头,任由鲜血顺着鼻梁流下,紫瞳中燃烧着焚尽一切的火焰:
“哪怕……成为大人您修炼的炉鼎!我也毫无怨言!!!”
“放肆!” 怜月寒的怒斥如同惊雷炸响!斗笠下的俏脸瞬间罩上寒霜。“就凭你一个小小的结丹魔修,竟敢以如此卑微又如此僭越的姿态,用炉鼎这种肮脏字眼来质问我师尊?!我看你是想死了!”她周身剑意瞬间凌厉,空间仿佛都被切割出道道细痕!准备直接一剑刺死这对师傅大不敬的女人!
然而,苏泠只是轻轻抬了下手。
一股柔韧却无可抗拒的力量瞬间拂过,怜月寒那即将爆发的恐怖剑意如同撞上了无形的海绵,瞬间消弭于无形。“唔..师尊?”她闷哼一声,后退半步,斗笠下的眼中满是惊愕与不解,却不敢再有动作。
苏泠没有看怜月寒,也没有看因激动而浑身颤抖、额头淌血的云汐。她的目光,越过了跪在地上的紫色身影,落在了那两座新垒的、简陋的黄土坟茔上。
破败的村庄,荒芜的田野,新立的孤坟……这一幕,像一把生锈的钥匙,不经意间触碰了尘封万载记忆的某个角落。恍惚间,似乎有两个模糊却温暖的身影,在同样荒凉的土地上,也曾这样并肩而立,守护着身后微弱的火光……只是那火光,最终也熄灭了。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仿佛来自时光的尽头。
苏泠缓缓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抚上了脸上的年兽面具,轻轻摘下。
荒芜的村落仿佛被注入了神光,长发如同流淌着月华,完美无瑕的容颜暴露在昏黄的夕阳下,玄墨金眸深邃如宇宙,平静地注视着跪在尘埃中的云汐。那目光中,没有怜悯,没有施舍,没有对炉鼎提议的鄙夷或兴趣,只有一种洞悉了万古沧桑的平静。
她没有直接回答云汐关于力量、关于炉鼎的问题。
她的目光扫过那两座新坟,声音平静无波,却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公正,清晰地传入云汐的耳中,也传入这片浸透了血泪的土地: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句话,劈开了云汐心中翻腾的仇恨与绝望,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确认感!不是许诺,不是鼓励,而是如同陈述日升月落般的真理!
紧接着,苏泠的目光重新落在云汐身上,那绝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刚才那句蕴含天地至理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她微微歪了歪头,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天然呆的咸鱼语气,说出了让云汐和旁边两位徒弟都瞬间愕然的话:
“功法?我根本不会。”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措辞,然后非常认真地补充道:
“我只会教你怎么干农活。”
荒村的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掠过。
怜月寒和林青岚的表情凝固了。云汐跪在尘埃里,紫瞳中燃烧的复仇之火凝滞了,脸上混杂着血污、泪痕和泥土,写满了巨大的茫然。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功法?不会。
只会教干农活。
这三句话,如同三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苏泠以一种理所当然的方式串联在了一起。其中蕴含的深意,如同归寂之地沉渊湖的水,表面平静无波,深处却暗流汹涌,足以让任何试图解读的人陷入长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