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仙气缥缈、瑞气千条的天阙峰,如今已彻底改换了门庭。高耸入云的峰顶,一座由粗犷巨石与巨大兽骨搭建、镶嵌着冰冷宝石与狰狞图腾的宏伟殿堂拔地而起,散发着原始而霸烈的妖气——万妖殿!
巨大的囚车碾过殿前铺就的、由雪域凶兽皮毛缝制的猩红地毯,停在巍峨的殿门前。拉车的冰原巨犀低伏下庞大的身躯,周围的妖族护卫更是屏息凝神,头颅深埋,不敢直视。车门无声滑开,一股混合着岁月沧桑与不屈威严的气息弥漫开来。
前任妖皇狮王缓缓踏出囚车。他身形依旧魁梧如山岳,覆盖着玄铁般暗青鳞片的铠甲在殿前妖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额顶那象征无上权柄的螺旋独角,虽金光黯淡,却依旧挺立。他微微屈身,将肩膀上的墨铃轻轻抱下,放在厚实的地毯上。动作间带着一种与这粗犷殿堂格格不入的、近乎刻板的优雅。
小墨铃怯生生地抓着祖爷爷巨大的手指,翠绿的猫瞳不安地打量着眼前这宏伟却冰冷的宫殿缓缓地走着。
殿门轰然洞开,露出内里燃烧着熊熊妖火、光线略显昏暗的广阔空间。高踞于由整块洪荒巨兽头骨雕琢而成的王座之上,那虎首人身、金瞳如电的身影——新任妖皇,虎威,几乎在狮王踏进殿门的瞬间,便猛地站起身。
“爷爷!” 虎威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热情与恭敬,大步流星地从高阶上走下,迎向殿门。他身形同样魁梧,披挂着象征新皇权威的金色骨甲,行走间虎步生风,气势迫人。
狮王停下脚步,如山岳般矗立。他并未迎向自己的孙子,只是微微侧首,那双沉淀着智慧与沧桑、如同亘古寒冰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虎威,以及他身后那象征着权力的狰狞王座。一声极轻、却清晰无比、带着无尽失望与疏离的冷哼,从狮王鼻腔中逸出。
这声冷哼,如同冰锥刺入火堆。
虎威脸上的热情微微一滞,金瞳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与复杂,但旋即被更深的坚定取代。他并未因狮王的冷遇而恼怒,反而在狮王面前几步处停下,微微欠身,姿态放得更低:“孙儿知爷爷心中有怨。但请爷爷相信,孙儿所做一切,皆为妖族万世之基业!”
狮王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两块粗糙的岩石在寒风中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万载岁月的重量:
“万世基业?你的基业,是建立在背叛先祖誓言、背弃万载和平之上!是建立在同族相残、血染仙魔疆土之上!” 他目光如电,刺向虎威,“你可知,当年我带领族人退守苦寒,非是怯懦!而是看清了那无休止的争斗,只会将我们引向毁灭的深渊!仙魔贪婪,我族又何尝不是?以暴易暴,仇恨的锁链只会越缠越紧,终有一日,会将整个妖族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虎威猛地抬头,金瞳中燃起激烈的火焰,那是对狮王理念的强烈反驳,更是一种被现实压迫到极致的悲愤:
“爷爷!您看到了苦寒之地的死寂与绝望吗?!您看到了我们的幼崽在风雪中嗷嗷待哺却日渐虚弱吗?!您看到了那些所谓和平的岁月里,仙魔是如何蚕食我们曾经的猎场,如何将我们视作可以随意捕杀的‘材料’吗?!” 他声音激越,如同虎啸山林,震动殿宇,“万载和平?那是苟且!是慢性死亡!先祖的誓言是保护族人,不是让族人困死在冰原上慢慢凋零!”
他向前一步,巨大的虎爪指向殿外那片被妖气浸染、如今却生机勃勃,却带着带着隐隐血腥之气的新占领土:
“看看外面!看看我们夺回的本就属于我们妖族的灵气丰沛的山河!看看我们的战士,他们眼中不再是麻木与绝望,而是希望与荣耀!我们不再是被遗忘在苦寒之地的可怜虫,我们是让仙魔颤抖的万妖之主!爷爷,时代变了!您守护的和平,早已成了束缚我们生机的枷锁!孙儿掀翻这枷锁,不是为了个人野心,是为了给妖族撕开一条生路!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代,不必再像我们一样,在冰天雪地里啃食冻土下的草根!”
狮王的目光随着虎威的指向,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看到了那片被战火与妖气蹂躏的土地。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声音却更加沉重:
“生路?你打开的,或许是一条通往更强盛的血路,但路的尽头,未必不是悬崖!仙魔两界虽受重创,底蕴犹存。如今他们龟缩一隅,同仇敌忾,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妖族内部,派系林立,你虎族嫡系、熊罴战部固然强横,那些被裹挟的飞禽、蛇蟒,那些心念旧主的老臣,他们的心思,你能尽数掌控?征服的疆域需要消化,内部的裂痕需要弥合,外部的强敌虎视眈眈……虎威,你点燃的这把火,烧得太快,太猛!当心……引火烧身,将整个妖族都焚为灰烬!”
狮王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带着洞悉世事的清醒与沉重的忧虑。他看到了虎威所见的“生路”,也看到了那生路之下汹涌的暗流与致命的陷阱。
虎威金瞳中的火焰微微摇曳,狮王指出的问题,他并非不知。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爷爷!暗流也好,陷阱也罢,孙儿既已踏上此路,便无回头之理!妖族需要的是开拓进取的猛虎,不是困守冰原的老狮!您所说的风险,孙儿一肩承担!为了妖族的未来,纵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爷孙二者的理念,如同冰火,在这象征着权力更迭的殿堂内激烈碰撞。一个坚守万载和平的誓言与对失控扩张的忧虑,一个背负族群存续的渴望与破釜沉舟的决绝。没有对错,只有立场与时势的无奈。
最终,虎威眼中闪过一丝疲惫与决然,他沉声道:“爷爷,孙儿敬您,爱您。但您的存在,您的威望……对如今需要铁腕与统一的新妖族而言,是最大的变数,也是最危险的旗帜。为了大局,孙儿只能……”
他挥了挥手,没有说下去。殿内阴影中,数名气息沉凝、身着金纹骨甲的虎族精锐无声出现,对着狮王躬身,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
狮王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精锐,又落回虎威脸上,那眼神中的失望与疏离,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寒冰。他挺直了腰背,那属于万妖之皇的、沉寂已久的威严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压下!刚刚出现的精锐瞬间感到呼吸一窒,动作僵硬,竟不敢上前半步!
“哼!” 又是一声冷哼,比之前更加冰冷,带着无上的轻蔑。“不用你们来!我自己会走!”
狮王不再看虎威一眼,伸出巨大的手掌,轻轻牵起旁边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抓着他鳞甲的墨铃的小手。他步伐沉稳,如同巡视自己疆土的君王,带着墨铃,无视两旁噤若寒蝉的护卫,昂首阔步,径直穿过大殿,走向通往后方幽深宫苑的侧门。背影如山,孤高而决绝。
虎威目送着爷爷和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后的阴影里,仿佛瞬间被抽空了力气,重重地跌坐回那冰冷坚硬的兽骨王座之上。金瞳中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挣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
殿内妖火跳跃,在他威严的虎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空旷的殿堂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妖族平民之间咏颂的古诗。
王座森寒骨铸成,冰原旧誓化兵声。
爪牙初试山河裂,虎啸难安老狮瞠。
血火铺就通天路,权柄高悬噬心藤。
殿深不掩孤影在,万妖俯首亦伶仃。
被“安置”的宫苑,虽不如万妖殿宏伟,却也清幽雅致,布置舒适,甚至特意模仿了苦寒之地的一些景致。无形的禁制笼罩四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狮王如同卸下了所有重担,闭门不出,整日只陪伴在墨铃身边。他收敛了所有的威严,像一个最普通的祖父,耐心地教导墨铃辨认雪原上的灵植,讲述那些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的、关于星辰与冰原巨兽的古老传说。墨铃翠绿的猫瞳里,渐渐重新盛满了依赖和安心。
这一日,墨铃端着一盘由侍女精心制作的、用雪域浆果和灵蜜调制的糕点,像只轻盈的小猫,蹑手蹑脚地走向祖父的静室,想给爷爷一个甜蜜的惊喜。
她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带着甜甜的笑容:“爷爷!尝尝这个……”话音戛然而止,静室内并非只有爷爷一人。
暖玉案几旁,祖父对面,竟坐着一位人族女子!
那女子身姿纤秀,穿着一袭看似朴素却流转着难以言喻道韵的绿白道袍。她并未佩戴任何遮掩面容的东西。一张清丽绝伦、仿佛凝聚了月华与冰雪之灵的脸庞映入墨铃眼帘。银白色的长发如瀑般垂落肩头,而那双眼睛……如同沉淀了万古星空的玄墨,深处却又蕴藏着一缕难以捉摸的金辉,平静得如同沉渊湖最深处的寒冰。
她手中正端着一盏温热的玉杯,似乎刚饮了一口清茶,姿态随意而自然。此刻,她正微微侧首,饶有兴致的目光落在狮王身上,仿佛在倾听他讲述着什么久远的故事。
墨铃愣住了,手中的糕点盘差点脱手。这位姐姐……是谁?她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特别的人。而且,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墨铃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寒冷的地方,曾有过一丝微弱的接触……
狮王停下了讲述,看向门口的墨铃,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慈和的笑意:“铃儿来了。” 他转向对面的女子,声音带着一种跨越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泠丫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我那不成器孙子的宝贝疙瘩,墨铃!”
被称为“泠丫头”的女子正是苏泠,闻言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呆立在门口、捧着一盘糕点、翠瞳圆睁的小猫妖身上,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涟漪般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