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可爱的小猫咪。”苏泠放下手中的玉杯,玄墨眸中难得地漾开一丝真切的笑意,目光从拘谨的墨铃身上移向狮王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以来,妖族也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轻松,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开怀。
这声“泠丫头”的称呼,若是放在万年前,那血煞缠身、戾气冲天的“血手罗刹”身上,怕是会立刻引来残戮断刀的雷霆一击。那时的她,满心戒备,视一切亲密称呼为侮辱或陷阱。可如今,听着这苍老沙哑声音唤出的旧称,苏泠心中非但没有半分愠怒,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感慨。时移世易,当年的愤怒与偏执,如今想来,竟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的可笑。
“唉,不提也罢。”苏泠微微摇头,将杯中清茶饮尽,仿佛要将那段血腥过往一同咽下。她是真的没想到,在这世事翻覆、沧海桑田之后,还能与这位曾有过一面之缘、甚至算得上不打不相识的“老友”相对而坐。
妖族的寿命与人族修士迥异。当年狮王正值巅峰,威严赫赫,统领万妖,那时他便已有千岁之龄。而当时的苏泠,不过是个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的二十余岁人族散修,满身血煞,戾气冲天。以狮王当时的身份和年龄,叫她一声“泠丫头”,倒也算不得过分。
“想不到啊,谁能想到呢?”狮王闻言,发出一阵低沉却爽朗的笑声,震得案几上的茶杯微微晃动。他拿起温在暖玉炉上的酒壶,亲自为苏泠和自己斟满一杯米白色的妖域烈酒,金瞳中闪烁着追忆的光芒。
“当年你从我这十万大山离开,带走一堆丹药秘法,我本以为只是这茫茫天地间的一个过客,缘尽于此。却没想到,万载光阴流转,咱们这两个老不死的,竟然还能坐在这里,贤庭雅叙,品茶论酒,共话这…这狗屁倒灶的世事无常!哈哈哈哈!”他笑得开怀,眼角却隐有湿意。
笑声渐歇,狮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似乎也压不住他语气中的苍凉与释然:“罢了!罢了!如今已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我这把老骨头,被囚在这金丝笼里,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几个春秋。儿孙自有儿孙福,虎威那小子想怎么折腾,就随他去吧!老头子我……管不动喽!”他摆摆手,话语间带着浓浓的无奈与一种近乎认命的洒脱,但那深藏眼底的一丝不甘与忧虑,却瞒不过苏泠的眼睛。
墨铃听着爷爷的笑声与叹息,翠绿的猫瞳眨了眨,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盘精致的糕点,轻轻放在暖玉案几上,推到了苏泠面前。她仰起小脸,声音细弱却清晰:“姐……姐姐,这是墨铃特意带来的,您尝尝?”她教养极好,即使面对这位气息神秘、甚至能和爷爷都平等相待的“姐姐”,也努力保持着礼貌。
“姐姐?”苏泠微微一怔,随即,那张清冷如月的脸上,竟大大方方地展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这笑容如同冰消雪融,瞬间点亮了整个静室,连带着瞳孔深处都仿佛有暖光流淌。“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无比轻柔地揉了揉墨铃头顶那对毛茸茸的黑色猫耳。
“喵……~”墨铃被揉得舒服地眯起了眼,发出一声细微的、带着依赖的呼噜声。屋内的气氛,因这小小的插曲,瞬间变得更加温暖而快活。
窗外的天光,从明亮到昏黄,又从昏黄沉入墨蓝的夜幕。暖玉炉上的茶壶换成了温酒的玉樽,清雅的茶香被醇厚浓烈的酒香取代。
一老一少,两个在这世间存活了万载光阴的“活化石”,在这幽静的宫苑内,从白昼畅聊到深夜。
狮王豪饮着烈酒,声音时而激昂,时而低沉,讲述着苏泠离开后,仙魔两界如何觊觎妖族资源,屡屡进犯。他如何率领族人浴血奋战,捍卫那片苦寒之地最后的尊严。讲到惨烈处,金瞳中怒火犹存;讲到族中儿郎的牺牲,声音又变得沙哑沉重。那是一个王者守护家园的峥嵘岁月,充满了血与火的悲壮。
苏泠则小口啜饮着杯中酒,玄墨金眸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邃。她轻描淡写地提起自己后来加入仙盟,成为玄泠老祖的往事。关于那些辉煌战绩,她寥寥数语带过;关于仙盟内部的倾轧与最终的背叛,她只是隐去了最惨烈的细节,化作一句轻飘飘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更多的,她讲述的是如今在归寂之地的农户生活,言语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她描述着那片金色的麦田,描述着沉渊湖里狡猾的鱼,描述着三个性格迥异、时常让她头疼却又割舍不下的徒弟,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笑意。
万年的时光长河,在他们平缓的叙述中缓缓流淌。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那些翻云覆雨的权力更迭,那些刻骨铭心的背叛与离别,那些微不足道的温暖与琐碎……都化作了杯中酒,化作了唇边一声叹息或一抹浅笑。只有真正经历过如此漫长岁月的人,才能明白其中沉淀了多少悲欢离合,多少物是人非的苍凉与释然。
茶尽了,酒残了。
墨铃早已在爷爷温暖宽厚的怀抱里,听着那些遥远得像神话故事般的往事,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握着半块没吃完的糕点,沉沉睡去。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恬静的小脸上,也洒在狮王布满沧桑却充满慈爱的侧脸上,以及苏泠那平静注视着这一切的、如同古井深潭的眼眸中。
静室无声,唯有炉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伴随着老狮王沉稳的呼吸和墨铃细微的鼾声。万年沧桑,此刻都沉淀在这片安宁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