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暖橘色的篝火取代了地窖的阴冷,跳跃的火舌在橡木林间空地投下摇曳的光影。
爱丽丝、安娜、西维、阿妮亚,连同杰西卡,围坐在伊利斯奶奶温暖的火炉旁。
头顶是深邃的丝绒夜幕,亿万星辰无声闪烁,清冷的夜风裹挟着松针和泥土的气息,在林间低语,虫鸣织成一片细密的网,包裹着这方小小的、脆弱的温馨天地。
然而,炉火的暖意却驱不散即将降临的沉重阴影。
伊利斯先是给两位饥饿的女孩煮了没去皮的土豆——她们连皮啃着,吃得很香。
随后又拿出她的珍藏——一串饱满剔透的熏煮香肠,和着芝士一起煎熟了给她们吃,地下室抓鬼的四位女孩也分到了一杯羹。
饱餐一顿后,她们一起在火炉旁煮了茶,在温饱与弥漫的热气中,伊利斯奶奶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来自记忆的深井,引领着女孩们走进那未曾完整亲历、却刻入时代骨髓的伤痛——那持续了整整五年的第二次降临危机。
“你们还太小,未曾经历酣眠被倒塌的房屋中断,也未曾体会过恬梦被震耳欲聋的爆炸撕碎。可我啊……清晰地记得那段日子。”
“人们蜷缩在掩体缝隙里,透过残存的监视器……眼睁睁看着……那象征着人类希望与骄傲的太空电梯……它那连接天地的宏伟身躯……像被无形的巨斧拦腰斩断!
“断裂的部分带着毁灭性的火焰,如同天神陨落的悲鸣,砸向大地!紧接着……最大的人造空间站……那颗夜空中曾经最宏伟的‘太阳神之车’……失控、燃烧、解体……拖着长长的、绝望的尾迹,坠入燃烧的海洋……人类的星空之梦……彻底……破产了。从此,航天……只剩下冰冷的、属于军方的‘武器’二字。”
她深切地凝望女孩们好奇,又有些迷惘的眼神。
“我一个老太太的讲述让你们生烦了?那就换你们来讲述自己的故事吧,我相信,比起让他人侵入内心强行唤起沉睡已久的梦魇,倒不如,让睡梦中的人自己察觉梦境的真意,你们说如何呢?”
伊利斯的眼神带着沉甸甸的关切,望向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成熟的杰西卡。
“杰西卡,你的年纪最大,或许只有你,还残留着那段黑暗岁月的真切记忆。”
“是的,”杰西卡的声音有些发紧,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火光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深藏的恐惧,“烙印太深了……怎么也不可能忘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爱丽丝、安娜和西维更为年轻的面庞,“那时……你们甚至都还没来到这个残酷的世界……”
杰西卡的回忆,如同冰冷的刀刃划破篝火的暖意:
“那天……阳光很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虚幻的甜蜜,“我和弟弟妹妹在花园里,玩着他们的小汽车和塑料铲子,还有爸爸的花园工具……我们笑着,等着爸爸妈妈下班回家……” 话音未落,她的语调陡然坠入冰窟,“然后……毫无征兆的……天空……塌陷了。”
“不是乌云,是……一种活着的、粘稠的灰黄色……像巨大的、腐烂的菌毯,瞬间吞噬了大半个欧洲的天空!阳光被彻底掐灭,世界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黄昏。起初,人们以为是沙尘暴,直到……”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直到你亲眼看见!钢筋混凝土的高楼大厦……像被泼了强酸的糖果一样……滋滋作响,开始融化、流淌!玻璃窗不是碎裂,而是化作粘稠的、冒泡的液体滑落!街道上的人群先是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接着皮肤……皮肤像被看不见的火焰舔舐,瞬间红肿、起泡、溃烂!事后才知道……那毒气里……全是浓缩的浓硫酸!空气本身就是蚀骨的酸液!”
逃亡与浩劫: “幸存者们……像被驱赶的牲畜,被塞进庞大、幽深、散发着霉味的地下掩体。只有那里,冰冷的混凝土和厚重的气密门,才勉强隔绝了外面那口正在‘沸腾’的巨大坩埚。黄绿色的毒气……从柏林这个巨大的伤口喷涌而出,贪婪地吞噬着大陆……它在乌拉尔山脉前不甘地徘徊,最终被季风裹挟着,一部分沉入地中海,将蔚蓝染成死寂的黄绿,另一部分……则继续向西亚、北非蔓延……像是死神投下的巨大阴影。”
地底涌出的噩梦与天空的崩塌: “然而……掩体也非净土。噩梦才刚刚开始……大地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挖掘和撕裂声!数不清的……形态狰狞、超出人类想象的化形体,如同从地狱的脓疮里挤出来,撕裂地表,涌入了我们最后的避难所!它们……它们用尖锐的节肢、流淌着酸液的巨口,轻易地撕碎钢铁大门,将绝望的哭嚎和血肉一同吞噬……”
杰西卡的声音几乎破碎,
“随后的日子里,人们目睹了太空电梯的断裂、最大空间站的坠毁,太空探索事业的彻底破产,航天领域被军方完全接管……
“现在想想……”
杰西卡的声音低哑下去,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刻入骨的恐惧,
“作为手无寸铁的孩子,能在那样的地狱里活下来……真的是……无法解释的……奇迹。”
爱丽丝和西维不约而同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慰藉。
杰西卡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困惑与痛苦,“我真的不知道……究竟是怎样一股……疯狂到……令人战栗的力量……会如此……渴望彻底毁灭……毁灭我们这些……原本只是在努力、平凡地生活着的人啊……”
安娜轻轻叹息,打破了沉重的寂静,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庆幸:“我嘛……大家都知道,英国,还有意大利,算是这场浩劫里,相对不那么残酷的角落。
“但也正因为这样,我们那里挤满了从地狱边缘逃出来的难民……港口、车站、教堂、学校……塞满了绝望和伤病。空气里永远是消毒水和死亡的味道。”她顿了顿,“联合国派来了数不清的志愿者。我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应征加入了医疗救济组。妈妈总说,他回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
西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身体微微蜷缩,仿佛要将自己藏进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篝火的噼啪声似乎也轻了下去,等待着她。
“如果不愿回忆的话,可以不说,西维,”
爱丽丝的声音温柔而充满理解,像一阵微风拂过紧绷的弦,
“毕竟……没有人会喜欢主动去触碰那些……还未愈合的创伤。”
西维抬起头,火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一丝脆弱,但更多的是坚定。“没关系……其实,”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微笑,那笑容里混杂着悲伤与珍视,“我很珍惜……非常非常珍惜……现在和大家在一起……这样平静、温暖的生活。真的。”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伙伴们的叙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爱丽丝心中漾开层层涟漪。她也被拉回了自己记忆深处那片被血与火浸染的角落。她下意识地、近乎虔诚地抬起手,轻轻握住了挂在胸前的项链。
火光下,一枚淡蓝色的晶核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散发着柔和却深邃的微光,像一颗凝固的星辰,也像一滴永不干涸的泪珠。
“这个……”爱丽丝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空灵的质感,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的传说,“是妈妈牺牲前留给我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礼物。”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晶核冰冷的表面。“那时……我太小了,小到连她的模样都记不清,只记得一种……很温暖、很安全的感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直到……我五岁生日那天……哥哥才红着眼睛,把这个,连同真相,一起交给了我。”
她抬起眼,篝火的光芒在她那双如最纯净蓝钻般的眼眸中跳跃,那光芒此刻显得格外复杂,混合着悲伤、骄傲和一种沉重的宿命感。
“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妈妈,也曾是一名阿尔塔的驾驶员。她是为了保护大家,保护我,保护……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而牺牲的。”
爱丽丝的声音变得遥远,仿佛穿越了时间的长河:
“就在我满半岁的那一天……”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场席卷了整个世界的灾难……终于……还是用它最狰狞的爪牙,撕裂了风雨飘摇的巴黎。那时,我们藏身的地方,像一个被遗忘的、短暂安全的孤岛……”
然后它们来了,变种昆虫,像一场黑色的、毁灭性的潮汐!巨大化的蜂群,振翅声如同死神的低语,遮蔽了天空;数米长的行军蚁,口器开合发出金属摩擦般的嘶鸣,所过之处……钢铁被啃噬,建筑如同沙堡般崩塌,数不清的人,在绝望的哭喊中被尖刺贯穿,被巨颚撕碎……街道……瞬间变成了血肉模糊的屠宰场……
“妈妈……她把襁褓中的我……紧紧塞进哥哥怀里……只深深看了我们一眼……那一眼……我后来在无数个梦里看到……”爱丽丝的声音哽咽了,“然后……她转身……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台伤痕累累的阿尔塔……她驾驶着它……像一道……燃烧着生命之火的流星……冲向了……异虫的源头……那个……盘踞在卢浮宫废墟深处的……蜂后巢穴……”
“就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最终爆炸里……妈妈……连同她的阿尔塔……一起……化作了……照亮黑暗的光……”爱丽丝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滴在蓝色的晶核上,“也是……在那片光芒里……妈妈体内的……这枚晶核……穿越了爆炸的烈焰……找到了我……融入了我……让我……成为了……新的适配者。”
“她和你的眼睛一样……”伊利斯奶奶的声音充满了慈爱和感伤,她伸出手臂,将微微颤抖的爱丽丝温柔地搂入怀中,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女孩金色的发丝,“像最纯净的……蓝钻石,闪耀着无畏的光芒。相信你的妈妈,透过这双眼睛……一定能……欣慰地见证你的每一步成长……”
“……尼伯龙根……女武神……”
一个冰冷、毫无预兆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猛地刺破了篝火的悲悯氛围!萨沙——那个一直安静得如同影子般的中东少女——此刻正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压力,手指深深掐入发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嘴唇哆嗦着,吐出破碎、断续、意义不明的词语,声音嘶哑扭曲,完全不像她平时的语调。
“萨沙?!”阿妮亚惊呼,想去扶她,却被萨沙身上散发出的异常痛苦气息所震慑。
女孩眼中的痛苦如同实质般蔓延,瞳孔剧烈地收缩、扩散,仿佛有无数疯狂的影像在其中翻腾、撕裂。她猛地抬起头,目光不再是空洞,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穿透力!那目光死死地锁定了爱丽丝——或者说,锁定了她手中那枚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晶核!
“我……见过……你……”萨沙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惧和混乱,“在……第一次……降临……之时……”
“你说什么?!”爱丽丝想要上前问清楚,却被杰西卡伸手拦住,她这才注意到,萨沙的双手,怪异的、如污泥般的黑色纹路在蔓延。
萨沙娇弱的身体猛地一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痛苦让她的话语更加破碎、扭曲,充满了预言般的神秘与不祥:
“被……捕获的……素体……囚笼……藏匿……在……宇宙阴影笼罩的……校园……” 她艰难地喘息着,目光仿佛穿透了篝火,看到了极其遥远、极其可怕的景象,“她……在……等待着……审判……的……来临……”
最后一句,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凄厉地尖叫出来,带着一种古老诅咒般的韵律和刻骨的恶毒:
“盗火之人……必将被……啄去五脏……永世……悬于……烈火之上!”
话音未落,萨沙的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猛地一僵,眼中翻腾的痛苦瞬间被空洞取代,随即软软地向前栽倒,毫无反抗地倒入杰西卡枕头般柔软的怀中,彻底昏迷过去。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瞬间煞白的脸和凝固的惊恐。夜风穿过橡木林,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意,只留下萨沙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如同冰冷的毒液,渗入每个人的骨髓,在寂静的星空下无声回荡。那枚蓝色的晶核,在爱丽丝手中,似乎也微微闪烁了一下,显得愈发深邃而……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