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在下。
不是那种痛快淋漓的暴雨,是仕兰小城特有的、黏腻又阴冷的秋雨,像永远拧不干的旧抹布,湿漉漉地糊在天地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家具、隔夜饭菜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挥之不去的味道——路明菲管它叫“婶婶家的味道”。
此刻,这味道正浓得化不开,和婶婶高八度的嗓音一起,精准地穿透厨房油腻的玻璃门,砸在路明菲的耳膜上。
“……路明菲!我说路明菲!你那眼睛是长在头顶上出气的吗?酱油瓶子倒了都看不见扶一下?看看这地板!我刚拖完!你那鞋底是刚从泥塘里拔出来的?我告诉你,水费电费不是大风刮来的!这么大个姑娘家了,一点眼力见儿没有!人家隔壁老王家闺女,跟你一般大,回回考试年级前十,钢琴八级,那叫一个水灵懂事!你再看看你!头发像鸡窝,校服皱得跟咸菜干一样!整天就知道捧着个破手机,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我们老路家是造了什么孽……”
路明菲缩在客厅那张老旧的布艺沙发一角,几乎要把自己嵌进那褪色起球的绒布里。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鞋带松了一个,她也没心思系。婶婶的每一句话都像带着倒刺的小钩子,精准地扎进她心里最敏感、最不自信的地方,再狠狠一扯。
“姑娘家”、“水灵懂事”、“鸡窝”、“咸菜干”……这些词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盘旋不去。她下意识地用手扒拉了一下额前那缕总是不听话的刘海,试图让它看起来服帖点,结果只是让它更乱了。镜子?客厅角落倒是有面穿衣镜,可她几乎从不主动去照。里面那个身影,永远灰扑扑的,像蒙了层擦不掉的尘。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五官…嗯,大概勉强能算清秀?但也仅限于此了,扔进仕兰中学的人堆里,保管下一秒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存在感稀薄,是路明菲对自己的精准定位。
“衰仔”这个标签,从记事起就牢牢贴在她身上,甩都甩不掉。运气差,反应慢,关键时刻掉链子,自带“生人勿近”的尴尬气场。少女?呵,路明菲觉得这个词跟自己半点不沾边。她更像一颗蔫了吧唧的小白菜,在婶婶家这片贫瘠又刻薄的土壤里,艰难地、无声地苟着。
“听见没有!路明菲!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厨房门被“哐当”一声推开,婶婶系着那条沾着油星的围裙,叉着腰站在门口,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眼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嗯…嗯,听见了婶婶。”路明菲赶紧应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她慌忙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幅度一大,膝盖又磕到了茶几腿,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还得拼命忍着不敢叫出声。
“听见了还不快去把门口的水渍擦干净!杵在那儿当门神啊?”婶婶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她乱糟糟的马尾辫和皱巴巴的校服外套,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真是…看着就心烦!也不知道你爸妈…”
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咽了回去,但路明菲知道是什么。无非是抱怨她那对如同人间蒸发的父母,把这“赔钱货”甩给了他们。她默默走到玄关,拿起那块同样散发着“婶婶家味道”的抹布,蹲下去,用力擦拭着地砖上自己留下的那一点点模糊的水印。冰冷的水汽透过薄薄的校服裤子渗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
真是…丢脸啊。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点自嘲的麻木。连呼吸都是错的。
水灵懂事?那种闪闪发光的人生,是赵孟华那种人的专利吧?
赵孟华。这个名字像一根微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仕兰中学公认的女神,家境优渥,容貌昳丽,成绩优异,是学生会主席,走到哪里都像自带聚光灯,连发丝都闪耀着被精心呵护的光泽。她就像仕兰中学上空一轮遥不可及的明月,而路明菲,只是地上最不起眼的一粒尘埃,连仰望都觉得刺眼。更让路明菲心头酸涩的是,她偷偷暗恋了很久的陈雯雯学长,似乎也和赵孟华走得很近。陈学长是文学社社长,温文尔雅,说话声音像山涧清泉,他读诗的时候,路明菲能在他眼镜片后的眼睛里看到星辰大海。可惜,星辰大海不会映照一颗尘埃。
她擦着地,思绪飘到了下午放学时。她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去办公室,在走廊拐角,远远看见陈雯雯学长和赵孟华站在一起。赵孟华不知说了什么,笑靥如花,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精心打理过的长发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陈学长也微笑着,侧耳倾听,姿态温和而专注。那画面美好得像一幅精心构图的青春电影海报。路明菲下意识地缩回墙角,抱紧了怀里的本子,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她的手臂。一种混合着卑微、酸涩和自惭形秽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点灰尘的帆布鞋,又摸了摸总是毛毛躁躁的头发,然后像个真正的影子一样,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方向溜走了。
看,衰仔的本能反应。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
“好了好了!擦个地磨磨蹭蹭!”婶婶不耐烦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路明菲的思绪。“去去去,把信箱里的信拿上来!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
路明菲如蒙大赦,丢下抹布,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家门,冲进了那片湿冷的雨雾里。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反而让她憋闷的胸口稍微舒畅了一点。楼道里昏暗破旧,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她跑到一楼的信箱前,踮起脚,在一堆水电煤气缴费单和超市促销广告里摸索。
手指触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东西。厚实,挺括,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
她把它抽了出来。
雨水打湿了信封的一角,但丝毫不影响它的精致。深红色的火漆封印着奇异的徽章,像是缠绕的藤蔓包裹着一柄利剑和半朽的世界树。信封上没有贴邮票,只有一行流畅而有力的英文手写体地址,收件人赫然是:
Ms. Lu Mingfei
仕兰中学 高三(1)班
路明菲的心脏毫无预兆地“怦”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Ms. Lu Mingfei?这种正式的称呼,这种考究的信封,这种从未见过的神秘徽记…和她每天收到的那些账单、广告单,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东西。
她下意识地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摩挲了一下那个火漆封印,触感微凉而坚硬。一种极其荒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该不会是…哪个无聊人士的恶作剧吧?或者,是寄给某个和她同名同姓的、生活在另一个维度的、闪闪发光的“路明菲”?
雨还在下,细细密密,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路明菲攥着那封突兀得如同异物的信,站在老旧居民楼潮湿的入口,看着信箱里其他那些代表着她灰扑扑现实生活的纸张,第一次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极其飘渺、却又真实存在的异样。
像是命运,在湿漉漉的雨天里,第一次,敲响了她那扇积满灰尘的门。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要被雨声淹没,但她确确实实,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