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妮尔那充斥着薯片碎屑和阴谋论气息的“生存指南”余音绕梁,路明菲感觉自己像是被强行塞进了一本名为《卡塞尔底层生存实录》的黑暗童话,还是插图版兼带味觉体验的那种。她在散发着隔夜披萨和电子元件焊锡混合芳香的宿舍里辗转反侧,梦里都是食堂大妈狞笑着抖落她碗里最后一块肉,以及芬妮尔顶着伊丽莎白·泰勒的假发向她兜售校长昂热的绝密发际线照片。
这种精神污染直接导致第二天《冷兵器实战入门》课程开始前,路明菲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抱着那柄学院统一发放的、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素振棒(一种用于练习的竹刀),像抱着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一根即将执行绞刑的绞索。
课程地点在狮心会所属的剑道馆。光是听到这个名字,路明菲的小腿肚就有点转筋。那地方,在芬妮尔绘声绘色的描述里,堪比斯巴达克式的炼狱,充斥着肌肉碰撞的闷响、汗水蒸腾的酸味和楚子涵那双毫无波动的、熔金般的瞳孔的凝视。
“怕什么!”芬妮尔早上一边从一堆脏衣服里刨出还算干净的训练服丢给她,一边打着哈欠,“楚会长那种级别的大神,才没空亲自来盯着基础课呢!估计就是哪个大三的师兄来带课…啧,说不定还能遇上个把温柔帅气的学长,师妹你的春天…”
路明菲一点也没觉得被安慰到。无论是楚子涵还是“温柔帅气的学长”,都让她压力山大。她只想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最好能隐形。
然而,命运这个糟老头子,似乎尤其喜欢捉弄她这种怂包。
当她磨磨蹭蹭、最后一个溜进那间宽阔敞亮、铺着光洁如镜的檜木地板、弥漫着桐油和汗水特殊气味的道场时,一种近乎神圣的肃杀感瞬间攫住了她。学员们已经列队站好,鸦雀无声。然后,她看见了。
楚子涵。
并非芬妮尔预测的“大三师兄”,而是狮心会的女王本人。
她并未穿着学院发的统一护具,只是一身熨帖的纯黑色剑道服,勾勒出清瘦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身形。墨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成高马尾,露出线条清晰冷冽的下颌和一段白皙得晃眼的脖颈。她身姿挺拔如青松,静立在道场前端,双手自然垂落,指尖微微抵着裤缝。阳光从高窗斜射而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淡金色的光晕,却丝毫无法融化她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封湖面。
熔金的黄金瞳甚至无需刻意点燃,只是平静地扫视过来,就如同两道有实质的冰冷探针,瞬间让整个道场的温度骤降,空气凝滞得如同水银。所有学员,无论男女,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连呼吸都放轻了。
路明菲感觉自己像一只误入猛禽巢穴的麻雀,连血液都要冻僵了。她恨不得立刻缩到地缝里去,但楚子涵的目光已经极其短暂地、在她抱着素振棒的僵硬身影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就这零点一秒,路明菲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去世。
课程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开始。楚子涵的话极少,声音清冷平稳,如同冰珠落玉盘,讲解最基本的构架、步法、挥刀要领。每一个指令都简洁到近乎苛刻,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
示范动作时,她手中的竹刀仿佛拥有了生命。不再是笨重的练习器械,而是她手臂的延伸,是意志的具现。踏步,振足,挥斩!动作凌厉如电光石火,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和冷酷。黑色的身影与竹刀的轨迹融为一体,每一次停顿都精准得如同经过最精密的计算,充满了一种超越性别的、绝对的力量感和控制力。
汗水顺着她冷冽的侧脸线条滑落,滴落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那一刻,她不再是遥远的学生会主席,而是一件为战斗而生的、完美无瑕的兵器,散发着令人心悸又无法移开视线的、冰冷的美感。
路明菲看呆了,内心那点卑微的恐惧奇异地混合进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她笨拙地模仿着,感觉自己像只刚学会站立的企鹅,手脚完全不听使唤。素振棒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挥出去软绵绵毫无力道,步伐凌乱,呼吸急促。与其他学员那虎虎生风的练习相比,她简直就是来搞笑的。
她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混杂着好奇和轻蔑的目光,这让她脸颊烧得厉害,头埋得更低了。完了,果然又给“S”级丢人了,还是在楚子涵会长面前…
“手腕。”
一个清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极近的距离响起。
路明菲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抬头,正对上楚子涵不知何时近在咫尺的黄金瞳。那冰冷的金色深处,清晰地映出她自己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蠢样。
楚子涵似乎刚指导完她前面的一个学员,目光自然地落到了她这处明显的“错误示范”上。
“太僵硬。”楚子涵的视线落在她死死攥着素振棒、指节发白的手上,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力量并非源于紧握。”
路明菲的大脑一片空白,只会傻愣愣地看着对方。
楚子涵微微蹙了下眉,似乎对她的毫无反应有些不耐。她极轻地吸了口气,然后做了一个让路明菲、以及周围悄悄留意这边的学员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上前一步,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路明菲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极淡的、混合了冷冽皂香和一丝微不可查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冽气息。
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并未戴手套——极其自然地、从身后轻轻覆上了路明菲紧握着竹刀柄的右手。
路明菲浑身猛地一僵,血液轰的一下全冲上了头顶!
那触感…微凉,却异常稳定,指腹带着常年握剑形成的、细微的薄茧,清晰地烙印在她手背的皮肤上,带来一阵奇异的、如同电流窜过的麻痒。
“放松。”楚子涵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耳廓后方响起,气息清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另一只手则虚虚地、隔着薄薄的训练服,按在了她因为紧张而绷紧的右侧腰线上,“这里,稳住。力量由地而生,经腰背,贯于臂腕,而非仅凭手腕死力。”
她的指导精准而客观,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色彩,仿佛只是在调整一件器械。
但路明菲完全无法客观!
楚子涵微凉的指尖,她贴近的、散发着冷冽气息的身体,那几乎拂过她耳垂的、清浅的呼吸…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无限放大,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声音大得恐怕整个道场都能听见。脸颊烫得能煎鸡蛋,连脖颈都红透了。
她像个提线木偶,完全被楚子涵的手引导着。那微凉的手指带着她的手腕,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微微调整,力度不轻不重,却有效地松弛了她僵死的握持。按在她腰侧的手掌稳定而有力,仿佛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支撑力,让她发软的双腿找回了一点重心。
“挥。”楚子涵简洁地命令。
路明菲几乎是凭着本能,顺着那引导的力量,奋力挥出手中的竹刀——
破空声似乎比之前清脆了那么一点点?
动作完成后,楚子涵的手立刻干脆利落地松开,后退半步,回到了那种恰到好处的、令人不敢亵渎的距离。仿佛刚才那近乎环抱的亲密指导从未发生过。
她熔金的目光再次扫过路明菲依旧通红的脸和那勉强算是完成了的挥刀动作,极轻地颔首,语气依旧平淡:“保持这种感觉。”
然后,她便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指导的学员,黑色的背影挺拔而冷冽,没有一丝留恋。
路明菲还僵在原地,右手手背上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和腰侧那短暂的、稳定的按压感,如同火焰灼烧后的烙印,清晰得可怕。鼻腔里似乎还萦绕着那丝冷冽的松针气息。
周围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压抑的抽气声和窃窃私语传来。
“刚才…楚会长亲自…”
“还手把手教了…”
“那个S级…脸好红…”
路明菲猛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滚烫的脸埋进衣领里。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节奏混乱得如同失控的鼓点。
这…这算什么?福利?酷刑?还是楚会长纯粹出于责任感的、对最差学员的额外关照?
她偷偷抬起眼睫,飞快地瞟了一眼楚子涵的方向。那人依旧清冷如月,指导着其他学员,侧脸线条完美而疏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近乎逾越的距离感只是路明菲因过度紧张而产生的荒谬幻觉。
然而手背上残留的触感和腰际那若有似无的酸软,又在顽固地提醒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接下来的课程,路明菲完全魂不守舍。每一次挥刀,都感觉那只微凉的手还覆在她的手背上;每一次踏步,都觉得腰侧还残留着那稳定的按压感。她像个梦游者,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脑子里乱糟糟地塞满了那双熔金的眼瞳、微蹙的眉、以及那缕冷冽的、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气息。
课程结束时,楚子涵依旧是那副冰山模样,简单总结几句,便率先离开了道场,留下一屋子如蒙大赦又兴奋窃语的学员。
路明菲几乎是手脚发软地跟着人群往外挪。
刚走出道场大门,芬妮尔就像个幽灵一样从旁边窜了出来,一把搂住她的脖子,眼睛亮得吓人,压低的嗓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浓浓的八卦气息:
“我靠!师妹!快从实招来!刚才里面怎么回事?楚大会长居然亲自下场给你‘开小灶’?还是手把手、贴身的的那种?你看到周围那些人的眼神了吗?都快把你射穿了!怎么样怎么样?近距离接触冰山美人的感觉?她身上香不香?手感…呃,我是说,指导得专不专业?”
路明菲被这一连串炮弹般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刚刚勉强平复一点的脸颊再次爆红,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没…没有!就是…就是普通指导…”她试图辩解,声音细若蚊呐,毫无说服力。
“普通指导?”芬妮尔夸张地叫起来,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楚子涵哎!那个据说男生跟她对练都要提前做好心理建设怕被冻伤的冰山!她会‘普通’到需要身体接触来指导一个新手?师妹,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路明菲茫然地想。意味着她丢人丢到连会长都看不下去了?还是意味着…
她不敢再想下去。那只微凉的手的触感似乎又清晰起来。
“意味着…”芬妮尔凑到她耳边,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带着兴奋的颤抖,“…你对楚大会长来说,可能‘特别’到需要打破常规哦?这可不是简单的BG线苗头,这是冰山融化的预兆啊师妹!这可是天大的八卦!能上守夜人论坛头条爆一个月的那种!”
路明菲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加速起来。
特别?她?对楚子涵会长?
这比听到她是龙王还要让她觉得荒谬和…恐慌。
可是…那短暂的接触,那近在咫尺的呼吸,那双冰冷金色瞳孔里一瞬间清晰的自己的倒影…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那只被触碰过的手,指尖微微颤抖。
卡塞尔的秋天,风似乎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冷的暖意,吹得人心里乱糟糟的。衰仔少女抱着沉重的竹刀,站在人来人往的路径上,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不知所措的迷茫之中。
而那座冰冷的狮心会剑道馆,在她身后沉默地矗立着,仿佛藏匿了一个只有她和那座冰山才知道的、短暂而隐秘的,关于微凉指尖和雪松气息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