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
外面,下着太阳雨。远方的天空一碧如洗,空旷而悠远,泛着淡金色的光芒。而头顶上有一顶帽子般的白云,雨水在炎炎烈日无声地落下,被柏油路面蒸发,不足片刻就化作袅袅蒸汽,充盈在附近的每一个角落。更显炎热,远处的景象如同水波般扭曲,光是站在街上,须臾便会满头大汗。
成田拉开窗帘,默默地看着那近乎透明的雨滴。这雨下得静谧,若不是透过绿化带植物前的空气,与地面上墨点般的痕迹,根本无从发觉。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有的不时抬起头,想必也是在为这雨惊讶吧。
他看着太阳,不自觉地眯起眼。眼角的皱纹染上阴影,暗淡下去。他刚刚睡醒,从太阳的角度判断,现在大概已经四点多了。他想拉开门去阳台,可门缝里喷薄的炽热空气,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回到床头,拿过空调遥控器,调低了一度。挂在外面的空调外机似乎有所响应,发出一阵不堪重荷般的悲鸣。
把遥控器丢回床上,他皱了皱眉头,去客厅喝水。连水龙头里的水都是炽热的,他把水杯里刚接的水倒掉,转身拉开冰箱门。
越来越烦闷了。
直到现在,他还会回想起多年前那场大雨。他今天睡醒,觉得有些心悸,可能是这个原因吧。
那天,在连续一个多月的强降雨后,关东的雨季迎来了尾声。街上污水横流,裹挟着枯叶和垃圾,涌入下水道口。日本的梅雨季节,打伞是没用的,走在路上,风会让雨从各个角度飞来,鞋子也会湿透。因此,很多有钱人会在梅雨季,选择出国度假。而对于普通人来说,雨每多下一天,心里的烦闷便会越多几分。
那天早上,雨过天晴。天空不再被无边的铅灰色云层遮蔽,露出久违的稍显苍白的蓝。太阳久违地照耀着地面,虽然觉得闷热,但成田就如同他身边的行人一样,露着淡淡的微笑。好天气,就是好心情。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家的女友,做出了一个决定。或许该说他愚钝吧,成田直到那天下午回家前,都毫无察觉。那天他早早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绕路去银座,买了一个小小的巧克力蛋糕,相当于他一周的工资。回家路上,他做好了被女友责骂的准备,嘴角带着微笑。路上,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太阳雨。行人四散躲避,雨点在地上溅出放射状的斑痕,又无声的迅速消失。他的衬衫有些湿了,但总体来说,并不影响他的心情。
回到公寓,打开大门的锁,却没有“你回来了”的声音。女友一如既往地坐在轮椅上,对着阳台,背着大门,头微微耷拉着,像是睡着了。太阳铆足劲,在她的身上和毛毯上,染出水墨画般的阴影。一缕长发垂在空中,静止不动。周遭寂静无比,成田恍惚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江月?”他轻轻把蛋糕放在桌上,故作轻松地呼唤她的名字。她仍然一动不动,像一具漂亮的人偶。
“睡得还挺熟呢。”他嘀咕一句,去厨房洗了一下手,这才去土间换鞋。江月是中国人,没有换鞋的习惯,但作为日本人,穿室外鞋入内这种事,他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江月?”他擦干手上的水,绕到她的前面。她的睫毛好看地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丝阴翳。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心脏漏跳了一拍。他轻轻摇晃江月的肩头,她却全然没有要醒的征兆。
再伸手一探鼻尖,没有一丝气息。这时他失措地四顾,才发现蛋糕旁的安眠药瓶子。里面空空荡荡的。
一缕白云飘过,太阳被短暂地遮蔽。
他坐在火化炉前,透着那小小的玻璃,盯着里面像是睡着了的女友。他内心有种想起身冲上前的冲动,江月好像只是睡着了。是不是只要自己呼喊她的名字,她就会醒转?那安详的睡脸,他还远远没有看够。他们没来得及结婚,火化炉里的她左手上却戴着一枚戒指。那是他仓促买的,戒指的盒子上,还留有大片的泪痕。当店员笑着询问新娘的手的大小时,他的眼眶涨的难受。每一声“你没事吧”,都会让他再难受几分。他展现出了惊人的毅力,让眼泪在他出店之后才落下。一个大男人,扶着电线杆,手里攥着戒指盒狂哭不止,行人在他身边,若无其事地走过。
“是要结婚了吧?不要太兴奋了,要是被老婆看到你这幅样子,一定会嘲笑你的。”他惊诧地抬头,却不见人影。眼泪骤然止住。
炉内的汽油喷嘴开始工作,蹿出大朵明黄色的火苗。他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他想大喊让这台机器停下,想拉开门叫醒她。眼泪又不争气地涌出,眼前再次模糊,这一次他没有哭。恍惚间回到从前,当时他也是这么默默地看着父亲火化的。回过神来的时候,和自己生活了这么久的人,却变成了怀里小小一盒的骨灰。记忆里的模样无处可寻,于是连音容笑貌都开始变得模糊。当时和父亲的细节已然忘却,胡渣的触感却仍记忆犹新。一想到这么美好的记忆又要被自己不争气的大脑忘却,他充满了负罪感,狠捏自己的大腿。猛地甩甩他,不再去想这些,他用衣袖擦干泪水,微笑地抬起头,注视着火化炉内正在焦黑的……尸体。窗户是圆形的,里面的景象比任何时候的太阳都要刺眼。
忽然,她坐了起来,像是在与自己挥手。
抱着骨灰盒,茫然站在路旁。他突然想起以前村里老人说过的话:“如果实在很伤心,去领养一个孩子吧。难受劲儿就像泡尿,总是要拉出来的。养个孩子,日子也还有些盼头。”
风横穿街道,吹动衣襟和骨灰盒上的飘带。眼神重新聚焦,他暮然发觉,这座有百年历史的火葬场的墙边,长着一串串白藤。正值花季,藤上吐出苍白的花瓣,微微摆动,像是从墙里探出来的手。红砖像是土壤,小小的白藤花在这里盛开。每一阵路过这里的风都带着不可名状的思念,每一片凋落的花瓣都有自己的故事。他想起那句很著名的话:“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湿。”如果知道小狗注定要早于自己离世,为何要给自己徒添一段悲伤?在遇到江月之前,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有答案。
嘴里含糊喃喃着什么,他想起了一个老同学的名字。
注:尸体在焚烧时收缩,有时会形成这种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