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玻璃幕墙蜿蜒而下，像无数透明的蛇在光滑表面游走。
佐藤亮站在公司二十一楼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
杯中的黑咖啡倒映着他模糊变形的脸。
【佐藤君，下周的汽车客户提案准备好了吗？】
部长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切入亮的思绪。
他转身时，面部肌肉已经自动调整到最佳状态。
嘴角上扬15度，眼周肌肉轻微收缩形成自然的笑纹，眉头舒展显得自信而不傲慢。
这个表情他对着浴室镜子练习过二百三十七次。
【正在进行最后调整，明天上午一定能交给您过目。】亮的声音比他想象的要轻快，喉结却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提案其实已经完成，但他知道提前交稿只会换来更多额外工作。
部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你总是这么可靠。】这句话的潜台词亮再清楚不过，【所以下次加班还会找你】。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
亮看了眼手表，18:27，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办公区只剩零星几盏灯，像被雨水打散的萤火虫。他回到工位，机械地保存文件、关闭电脑、整理桌面。每个动作都精确。
电梯下行的三十秒里，亮对着金属门整理领带。
倒影中的男人穿着熨烫妥帖的藏青色西装，头发用发蜡打理得一丝不苟，表情管理完美无缺。
标准的东京职场精英形象。
只有他自己知道，衬衫领口下有一处被反复抓挠形成的红痕。
【您辛苦了。】大楼保安递来寄存的雨伞。
【谢谢，您也辛苦了。】
亮接过伞，嘴角保持着得体的弧度。
这种程式化的对话他已经重复了三年零四个月，从大学毕业后进入这家广告公司开始。
走出大楼，潮湿的空气立刻裹了上来。
六月的梅雨黏腻闷热，像一层透明的薄膜贴在皮肤上。
亮撑开伞，黑色长柄伞，公司统一配发的福利品。
伞面上印着公司logo，在雨中格外醒目。
又一个无形的身份标签。
亮没有直接走向地铁站。
他转向公司后巷的小路，皮鞋踩在积水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条小路通往一家名为「静寂」的咖啡馆，是他半年前偶然发现的秘密基地。
店主是个退休的爵士乐手，从不过问客人隐私，黑咖啡煮得极好。
转过第二个弯时，亮的手机震动起来。
母亲的头像在屏幕上闪烁，line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
【这周末回不回来？】
【你父亲的老同事中村先生要介绍女儿给你认识】
【女孩在银行工作，家境很好】
「已读」标记悬在对话框上方。
亮深吸一口气，拇指在键盘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只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加班，下次再说】。
静寂咖啡馆的木质招牌在雨中显得格外温暖。
亮在门口收起伞，甩掉水珠，做了个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深呼吸动作。
推门时，铜制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混合着Bill Evans的《Peace Piece》钢琴旋律流淌出来。
【老样子？】店主头也不抬地问道，手里擦拭着玻璃杯。
【是的，麻烦您了。】亮微微颔首。
他每周三和周五都会来，总是坐在角落靠书架的位置，点一杯黑咖啡和一块芝士蛋糕。
这种规律性让他感到安全。
亮走向惯常的座位，却在半途停住了脚步。
靠窗的第二个卡座，他心目中的第二选择位，坐着一个陌生女性。
她穿着米色高领毛衣和深灰色铅笔裙，黑色长发随意地挽在耳后，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桌上摊开着一本素描本，她正用铅笔在上面快速勾勒着什么，时而抬头看一眼窗外，时而低头继续作画。
亮不自觉地多看了两眼。
在广告行业工作，他见过太多精心装扮的女性，但眼前这个人有种奇特的透明感，就像雨水冲刷过的玻璃。
她的妆容很淡，几乎看不出描画的痕迹，左手腕上戴着一只男式机械表，表面有些磨损，显然不是装饰品。
【您的咖啡和蛋糕。】店主的声音打断了亮的观察。
【谢谢。】亮接过托盘，犹豫了一秒，最终走向了自己常坐的角落。
坐下时，木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那个女性似乎注意到了，抬头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亮条件反射地露出了社交微笑，对方却只是轻轻点头，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亮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那份其实已经完成的提案，假装进行最后修改。
工作能让他暂时忘记表演的疲惫。
文档上的字句开始模糊，他的思绪飘回早上的会议——创意总监田中又一次剽窃了他的点子，却在汇报时只字不提他的名字。
当时亮的笑容一定很完美，完美到没人发现他指甲陷入掌心的疼痛。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亮其实讨厌黑咖啡的味道，但他需要这个道具，就像他需要那套量身定制的西装和精心打理的发型一样。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由无数个这样的道具组成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跳舞，区别只在于面具的精致程度。
【您在写什么？】
一个声音突然从侧面传来。
亮猛地抬头，那个女性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他斜对面的位置，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的电脑屏幕。
【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您了？】亮下意识地道歉，手指迅速按下保存键。
【不，是我冒昧了。】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低沉，【我只是在观察人类。】
她合上素描本，亮瞥见上面画满了各种表情的人脸速写。
【观察...人类？】亮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调整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一些。
【嗯。】她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比如你，从进门到现在已经换了三种不同的笑容。对店主的礼貌性微笑，对我的社交性微笑，还有刚才那个带着困惑的苦笑。很有趣。】
亮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被人突然扒光了衣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领带结，确认它仍然端正：【您是心理学家？】
【上原美咲，自由插画师。】她递来一张名片，【专门画人物表情的插画师，所以对微表情有点研究。抱歉，职业病。】
亮接过名片，纸质是粗糙的棉麻质感，上面印着简洁的黑色字体和一个邮箱地址，没有任何公司logo或头衔。
【佐藤亮，广告公司文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出了自己的名片。
光洁的铜版纸上印着公司标志和联系方式，像一个小小的身份证明。
【我知道。】美咲说，指尖轻轻划过名片边缘，【你每周三和周五会来这里，总是点黑咖啡和芝士蛋糕，工作两小时后离开。有时候会对着电脑屏幕皱眉，但最后总会露出「这样应该没问题」的表情。】
亮的手指微微发抖。
被人如此细致地观察让他既惊讶又不安。
【您经常这样观察陌生人吗？】他努力保持声音平稳，却控制不住喉结的滚动。
【只观察有趣的人。】美咲的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笑容与她之前的面部表情有着微妙的不同，似乎调动了更多肌肉群，【大多数人戴着同样的面具，但你不一样——你的面具很精致，几乎以假乱真，但偶尔会露出缝隙。】
亮的心脏猛地一跳。
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看穿他的表演。
他不知该感到恐惧还是解脱。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钢琴曲换成了《Waltz for Debby》，音符像雨滴一样跳跃。
【吓到你了吗？】美咲问。
她的眼睛在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褐色，像是琥珀融化的颜色。
【不，只是...】亮斟酌着词句，【很少有人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因为大多数人都在忙着维护自己的面具，没空拆穿别人。】
美咲啜了一口咖啡，亮注意到她的杯子是红茶，不是咖啡，【我猜你在公司是个「可靠但不起眼的好员工」，在家「孝顺的儿子」，在朋友面前是「随和的好哥们」。但所有这些角色都不是真正的你，对吗？】
亮感到一阵眩晕。
这个初次见面的女人，竟然如此准确地描述了他的生活状态。
他想起今早刮胡子时镜中的自己，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每天都要精心修饰成社会期待的模样。
【那您呢？】亮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真正的上原美咲是什么样子？】
美咲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表情变化，她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又恢复了平静，但嘴角的弧度变得真实了一些。
【聪明的反问。】她合上素描本，【今天就到这里吧，再观察下去就不礼貌了。】
她起身结账，动作流畅得像经过排练。
亮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等等，您经常来这里吗？】
美咲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让亮想起雨天玻璃上的水珠，清澈却难以捉摸。
【偶尔。也许下次见面时，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个讨厌咖啡因的人会每周两次点黑咖啡。】
亮站在原地，看着美咲撑开一把深蓝色折叠伞走进雨中。
她的背影很快被雨帘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素描。
店主走过来收走她的杯子。
【那位小姐很有趣吧？】店主擦拭着吧台，【上个月开始偶尔会来，总是坐在窗边画人。】
亮回到座位，发现美咲的素描本遗忘在桌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用精细的线条画满了各种面部表情分析图，标注着「职场微笑」、「社交性大笑」、「真实愉悦」等字样。
最后一页是半个未完成的速写，一个男性侧脸，眉头微蹙，嘴角却保持着微笑的弧度。
亮的手指不自觉地碰触画中人的眼角，那里有几道被刻意强调的细纹。
他合上素描本，看向窗外。
雨还在下，路灯的光晕在水洼中荡漾。
亮突然意识到，这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看见」了他，而不是他精心扮演的那些角色。
电脑屏幕自动进入休眠状态，映出亮模糊的倒影。
在那层玻璃后面，他似乎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一个会愤怒、会悲伤、会脆弱的真实佐藤亮。
那个他在大学毕业后就被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藏在熨烫平整的西装下，藏在完美的职场微笑后，藏在每一个「没问题」、「我可以」、「辛苦了」的得体回应中。
亮关上电脑，将素描本交给店主保管：【如果那位小姐回来找，请转交给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就说...谢谢她的观察。】
走出咖啡馆时，雨已经小了。
亮没有撑伞，任由细密的水珠落在头发和西装上。
他的手机再次震动，是公司群里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临时会议，全员参加。】
亮看着这条消息，突然笑了。
不是那种练习过二百三十七次的完美微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苦涩的嘴角抽动。
他抬头让雨水打在脸上，感受着久违的冰凉触感。
在回家的电车上，亮的手机备忘录多了一条新记录：
【上原美咲，观察人类的插画师。她说我的面具有缝隙。】
那天晚上，亮久违地梦见了大学时代的自己。
那个还会为了不公愤怒、会为爱情哭泣的真实佐藤亮。
梦中，他站在大雨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