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过十四页，佐藤亮站在静寂咖啡馆对面的便利店屋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伞柄。
雨水顺着透明塑料帘幕流淌，将街景扭曲成模糊的色块。
他看了眼手表——18:23，比平时早了七分钟。
这已经是第四次在周三和周五下班后来到这里等待了。
前三次，那个自称上原美咲的女性都没有出现。
亮不确定自己为何如此执着，或许是那本遗落的素描本上未完成的侧脸画像，又或许只是因为她看穿了他精心维护的假面。
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合，带出一阵冷气。
亮挪了挪位置，避免被空调风吹到。
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浅灰色西装，比平常的藏青色看起来更休闲一些。
这个决定让他在地铁上反复自我质疑了二十分钟。
18:31，亮穿过马路，推开咖啡馆的门。
风铃声依旧，钢琴曲换成了《My Foolish Heart》，店主抬头对他点头示意。
亮的目光迅速扫过靠窗的第二个卡座，空的。
角落的位置也空着，仿佛在等他这个常客。
【老样子？】店主问道，手里已经开始准备咖啡杯。
亮犹豫了几秒：【今天换成红茶吧，伯爵茶。】
店主挑眉，但什么也没问。
亮走向自己常坐的位置，路过那个窗边座位时，他注意到桌角有一道新划痕，像是铅笔用力过猛留下的。
红茶比想象中苦涩。
亮翻开笔记本电脑，却只是盯着空白文档发呆。
屏幕上方的倒影里，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十四天前那个雨夜，上原美咲的话语仍在耳边回响：【你的面具很精致，但偶尔会露出缝隙。】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
【中村小姐说可以等你下次回来再见面】。
亮将手机反扣在桌上，这个动作比平时用力了些，引来邻座一位老妇人的侧目。
他立刻回以一个歉意的微笑，那种经过精确计算、能瞬间化解尴尬的社交表情。
【记录。今天佐藤亮的「歉意微笑」用时零點五秒达成最佳效果，眼角皱纹比标准社交表情多出三条。】
这个声音从侧面传来时，亮差点打翻茶杯。
上原美咲站在那里，穿着深蓝色衬衫和米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左手腕上依然是那只男式机械表。她手里拿着那本素描本，封面上沾了些颜料痕迹。
【您...回来了。】亮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听起来有些怪异。
【来取我的素描本。】美咲晃了晃手中的本子，"店主说您替我保管了。谢谢。】她的语气平静，仿佛两周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亮注意到她今天化了淡妆，睫毛膏让那双琥珀色眼睛更加醒目。
她没等邀请就坐到了亮对面，动作自然得像这是预约好的会面。
【您换了饮品啊。】美咲指出，目光落在亮的茶杯上，【上次我说过您讨厌咖啡因，但红茶也含有咖啡因。这个选择很有趣，既在改变，又没完全改变。】
亮的指尖在杯沿上轻轻敲击：【您还是这么喜欢分析别人。】
【职业习惯。】美咲翻开素描本到某一页，转向亮，【送您一个礼物，作为保管素描本的谢礼。】
纸上是一幅完整的肖像画，佐藤亮侧脸的特写，比上次那幅半成品精细得多。
画中的他眉头微蹙，嘴角却上扬，眼角的细纹被细腻地描绘出来。
最惊人的是眼睛里的神采，那种被看穿后的震惊与隐约的释然，完美地凝固在纸面上。
【这...】亮的手指悬在纸面上方，不敢触碰。
【我凭记忆完成的。】美咲说，【您离开后那天的记忆特别清晰。】
亮不知道该说什么。
被人如此细致地观察并记录下来，既令人不安又奇异地感到被重视。
他小心地合上素描本，推回给美咲：【谢谢，但这太私人了。您应该留着它。】
美咲歪头看他：【您害怕被看见真实的自己？】
【我只是觉得...】亮寻找着合适的词汇，【这种程度的观察已经超越了普通社交礼仪。】
钢琴曲换了一首，节奏明快了些。
美咲的指尖随着音乐在桌面上轻轻敲打，节奏与亮刚才敲打伞柄的频率惊人地相似。
【您知道我为什么画人物表情吗？】美咲突然问道。
亮摇头，注意到她今天涂了透明指甲油，右手食指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茧，应该是长期握笔形成的。
【因为我从小就很难理解人的真实情感。】美咲的目光越过亮，看向远处，【我母亲说我是「情感色盲」，所以需要学习辨认。十二岁那年，我开始系统性地记录人们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就像学习一门外语。】
亮想起公司里那位患有色盲的设计师，总是需要别人帮忙确认颜色搭配。
他突然理解了美咲那种近乎临床的观察方式。
对她而言，这可能真的只是一种生存技能。
【所以那天您对我的分析...】
【只是陈述事实。】美咲啜了一口店主刚送来的红茶，【您是个高明的表演者，佐藤先生。但所有表演者都会在某些时刻露出破绽。幕间休息时，掌声结束后，或者...】她的目光落在亮左手无名指上，那里有一道浅浅的白痕，【摘下婚戒的时候。】
亮下意识地捂住那道痕迹。
这是他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一段维持了十一个月的婚姻，结束在两年前。
他甚至没告诉父母，只是说工作太忙没时间谈恋爱。
【您调查过我？】亮的声音冷了下来。
美咲笑了，这次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笑容：【只是观察。那道痕迹的形状和位置很明显，而且您的无名指比中指细了约0.3毫米，说明戴戒指的时间不短。再加上您对婚姻话题的回避态度...】
【够了。】亮打断她，音量比平时高了八度。
邻座的老妇人再次看过来，这次的眼神带着责备。
亮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请您不要再这样...解剖我。】
美咲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明显波动。
她的眉毛微微上扬，嘴唇抿紧又松开：【抱歉。我有时候会忘记普通人不像我这样...直接。】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亮注意到美咲的手指不再随着音乐敲打，而是紧紧交握在一起，指节发白。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冷静的观察者可能比他想象的更不擅长普通社交。
【您知道吗，】亮打破沉默，【我第一次喝黑咖啡是在大学入学式上。前辈说「真正的男人都喝黑咖啡」，我就强迫自己习惯了那种味道。】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想真是幼稚。】
美咲的紧绷状态稍微缓解：【所以您其实...】
【讨厌黑咖啡，是的。】亮承认，【但广告公司的人都喝黑咖啡，所以...】
【所以您也喝。】美咲接话，【就像您穿西装打领带，用特定的语气说话，保持恰到好处的社交距离...全都是为了融入那个环境。】
亮点头，感到一种奇特的释然。
承认这些小事比想象中轻松，尤其是面对一个早已看穿一切的人。
【我们做个交易吧。】美咲突然说，【您告诉我一个真实的佐藤亮的故事，我告诉您一个真实的上原美咲的故事。不涉及工作、不涉及社会身份，只是...真实的小事。】
亮思考了片刻：【为什么是我？】
【因为您的表演足够好，好到能意识到自己在表演。】美咲的回答出人意料地哲学，【大多数人已经和面具融为一体了。】
窗外的雨声渐大，打在玻璃上形成细密的水流。
【好吧。】亮说，【我大学时组过乐队，是贝斯手。我们在地下室练习了整整一年，最后只在校园祭上表演了一次。那天我太紧张，弹错了三个音符，没人发现，但我还是把贝斯卖了，再也没碰过乐器。】
说完这段话，亮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像是长久憋气后突然呼吸。
这个秘密连他前妻都不知道。
美咲的眼睛亮了起来：【该我了。我其实讨厌雨天，但因为雨天人们更容易显露真实情绪，所以我总是选择雨天出门观察。】她顿了顿，【还有，这只手表是我父亲的遗物，我戴着它是因为...不戴的话我会忘记时间的存在。】
亮注意到她说最后一句时，右手不自觉地抚过表盘，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什么珍贵的东西。
【您父亲...】
【肝癌，三年前。】美咲的语气平静，但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他临终前说「美咲，你终于学会正常人的表情了」。那是他最后一次...评价我的表演。】
亮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永远板着脸的小学校长，最常对他说的话是「别给佐藤家丢脸」。
两个严苛的父亲，培养出了两个专业的表演者，多么讽刺。
【我该走了。】美咲突然起身，【谢谢您的故事。】
亮看了眼窗外的大雨：【您带伞了吗？】
美咲摇头，她的表情又恢复了那种观察者般的平静，但亮注意到她的睫毛微微颤动：【雨只是水而已，不会造成实质性伤害。】
【我送您吧。】亮脱口而出，【我的伞够大。】
美咲歪头看他，那种评估般的眼神又出现了：【这是表演还是真实？】
【我...不知道。】亮诚实地说。
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美咲。
她嘴角上扬：【有趣的回答。好吧，我住在西荻洼站附近。】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局促。
亮不得不将伞倾向美咲那边，导致自己的右肩被雨水打湿。
他们沿着商店街的屋檐行走，避开最猛烈的雨势。
【您不用这样迁就我。】美咲指出，【伞的角度倾斜了约十五度，导致您右肩湿透的面积已达百分之六十。】
亮笑了：【这是计算还是观察？】
【习惯。】美咲调整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让伞回到正中，【我父亲是数学教授，一切都需要精确计算。】
路过一家乐器店时，亮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
橱窗里陈列着一把芬达贝斯，和他当年卖掉的那把同款。
【怀念吗？】美咲问。
【有点。】亮承认，【那时候犯错好像没那么可怕。】
【因为年轻？】
【因为没什么可失去的。】
亮看着橱窗里自己的倒影，那个穿着笔挺西装的职场人，与记忆中T恤牛仔裤的贝斯手重叠在一起，【成年人的世界就像走钢丝，一个失误就可能失去所有。】
美咲若有所思：【所以您选择成为完美的佐藤亮。—可靠的员工、孝顺的儿子、体面的社会人。】
【您不也是吗？】亮反问，【上原小姐今天也在表演吧？那个冷静理性的观察者角色。】
美咲的脚步顿了一下。
雨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是的。】她最终承认，【但我不知道如果不表演，我还能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亮心中的某个锁。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何被这个奇怪的女人吸引，他们都是专业的伪装者，都在寻找真实的自己。
【西荻洼到了。】美咲在一栋老旧公寓楼前停下，【谢谢您的伞。】
亮犹豫了一下，提出要交换联系方式后，咽了咽喉咙问：【素描本...您还会继续画人物表情吗？】
【会的。】
美咲抬头看他，雨水在她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下周三，如果您想来，我会在咖啡馆。也许...我们可以交换更多真实的故事。】
亮点头，感到一种奇特的期待：【我会考虑的。】
美咲转身走向公寓楼，又突然回头：【佐藤先生，您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出您的破绽吗？】
【因为您专业的观察力？】
【因为同类能认出同类。】美咲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我们都是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啊。】
亮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公寓楼的走廊深处。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回荡。
回程的电车上，亮的手机收到一条信息：【今天的红茶比黑咖啡适合你。——上原】
联系人姓名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输入的是「同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