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三,亮比平时更仔细地挑选了领带。
一条深蓝色的斜纹款,不那么正式也不至于太随意。他甚至在出门前喷了古龙水,这个举动让他站在玄关自我怀疑了整整一分钟。
静寂咖啡馆的窗边座位上,美咲已经在那里了。
她今天穿着墨绿色连衣裙,头发披散着,面前摊开着素描本。
看到亮进来,她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
不是那种社交微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温度的表情。
【您来了。】她说,语气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
【我很好奇您今天会分享什么故事。"】亮坐下,发现桌上已经放着一杯伯爵茶,旁边是块柠檬蛋糕,不是他常点的芝士蛋糕。
【尝试新事物有助于打破固有模式。】美咲说,推了推蛋糕盘,【柠檬的酸味能中和红茶的苦涩,比芝士蛋糕更适合。】
亮尝了一口蛋糕,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绽放:【谢谢,很好吃。】
【该您了。】美咲双手交叠放在桌上,【一个真实的故事,记得吗?】
亮思考了片刻:【我小时候很怕雷声。七岁那年,为了不让父亲失望,我强迫自己站在院子里经历了一场雷雨。后来发烧三天,但父亲确实称赞我「像个男子汉」了。】
美咲的笔在素描本上快速移动:【有趣。用身体伤害换取情感认可...您父亲一定是个严厉的人。】
【小学校长,认为情感是软弱的象征。】亮啜了口茶,【该您了。】
美咲停下笔:【我第一次月经时,母亲给了我一本《淑女礼仪手册》,而不是生理知识读物。她说「美咲,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习控制自己,包括身体和情绪」。】她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我通过观察电影里的女性角色学会了如何处理这种情况。】
亮感到一阵心疼,但知道同情是这个女人最不需要的东西:【所以我们都是从小就开始学习表演。】
【只是剧本不同。】美咲的笔又开始移动。【您的是「成为完美的男人」,我的是「成为完美的女人」。】
阳光透过雨后的云层照进咖啡馆,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亮注意到美咲的素描本边缘已经泛黄,显然用了很久。
本子里夹着各种颜色的便签纸,有些已经褪色。
【您随身携带所有素描本?】亮问道。
【只带最近的三本。】美咲回答,【其他的存放在工作室。从十二岁到现在,一共47本。】
亮计算了一下:【所以您已经...?】
【29岁。】美咲直接回答,【比您大两岁,如果你的出生日期是真实的话。】
【是真实的。】亮笑了,【至少这个没造假。】
他们相视而笑,那一刻,亮感到某种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
接下来的几小时里,他们交换了更多故事。
亮讲述大学时偷偷写诗却被室友嘲笑的经历、美咲分享她第一次独自旅行时,因为不懂人情世故而被骗光旅费的糗事。
每个故事都像一块拼图,逐渐拼凑出面具背后的真实模样。
当夕阳西斜时,亮惊讶地发现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他从未与任何人如此长时间地交谈而不感到疲惫。
【下周五?】分别时,亮试探性地问道。
美咲点头:【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美咲。总是用敬语太累了。】
【好的,美咲。】亮试着念出这个名字,感觉舌尖触到了上颚,【那你也叫我亮吧。】
【亮。】美咲重复了一遍,像是在测试发音,【很适合你,简单直接。】
他们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这次没有下雨,但亮还是看着美咲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街角。
回程的路上,他发现自己吹着口哨,那是他大学时代乐队的一首老歌的旋律。
周五的会面变成了周三和周五的固定约会。
亮开始期待这两天的到来,甚至会在手机日历上做标记。
他们的话题从个人经历扩展到书籍、电影、音乐,偶尔也会小心翼翼地触及政治和宗教。
每次交谈,亮都感觉自己在剥下一层伪装,而美咲似乎也在做同样的事。
一个月后的周五,亮加班到很晚。
走出公司大楼时,天空飘着细雨。
他看了看表——21:47,咖啡馆肯定已经关门了。
但他还是拨通了美咲的电话,这是他们交换号码后他第一次打给她。
【亮?】美咲的声音通过话筒传来,背景音里有轻柔的钢琴声。
【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亮站在雨中,没撑伞,【我今天加班,错过我们的...约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词。
【我知道。】美咲说,【我去了咖啡馆,店主告诉我你还没来。我在想你可能在加班。】
亮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等了我?】
【观察人类。】美咲的语气带着一丝亮从未听过的柔软,【雨天夜晚的咖啡馆客人很有趣。】
亮听出了她的掩饰,但没有点破:【你现在在哪?】
【家。西荻洼的公寓。】
【我能...过去吗?】亮问出口后立刻后悔了,这个请求太过冒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钥匙的叮当声:【如果你不介意简陋的环境。地址发你line上。】
美咲的公寓比想象中整洁,但也更加空旷。
客厅里除了一张矮桌和两个坐垫外几乎没有家具。
墙上贴满了人物素描,有些是完整的肖像,有些只是五官特写。
角落里摆着一台老式留声机,正在播放德彪西的《月光》。
【请随意。】美咲从厨房端出两杯热茶,【抱歉,我这里很少来客人。】
亮注意到唯一的装饰品是书架上的一张黑白照片,一个严肃的中年男子站在黑板前,正在写数学公式。
【我父亲。】美咲顺着他的目光解释,【唯一一张他允许我保留的照片。】
亮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中,他第一次看到不施粉黛的美咲。
没有睫毛膏的眼睛显得更加清澈,眼角有几道细小的纹路。
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看起来比咖啡馆里柔软许多。
【你今天没戴手表。】亮指出。
美咲下意识地摸了摸左手腕:【在家不需要计时。】
他们坐在地板的坐垫上,茶香混合着雨声,创造出一种奇特的亲密感。
亮讲述着今天工作的烦恼:创意再次被剽窃,而他依然只能微笑接受。
美咲静静听着,偶尔点头,不像往常那样分析他的表情。
【有时候我真想辞职。】亮说出从未对人言的话,【去做些...真实的事情。"】
【比如?】
【写作,也许。】亮低头看着茶杯,【或者开一家小书店。不需要太多社交的那种。】
美咲的嘴角微微上扬:【听起来很安静。】
【你呢?】亮反问,【如果不画人物表情,你想做什么?】
美咲思考了很久:【我不知道。表演上原美咲这个角色已经占据了我大部分人生。】她抬头看着墙上的素描,【有时候我想,如果把这些面具都撕掉,下面可能什么都没有。】
亮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吃了一惊。
美咲的手冰凉而纤细,指节处有长期握笔形成的老茧。
【我看到了。】亮轻声说,【在所有这些素描后面,我看到了真实的美咲。】
美咲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她没有抽回手,而是轻轻回握:【这就是为什么我允许你接近我,亮。因为你看到了,却依然在这里。】
窗外的雨声渐大,留声机的音乐走到了尽头。
在那一刻的静默中,亮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来。
不是基于表演和伪装,而是建立在彼此伤痕上的真实连接。
【很晚了。】美咲最终说道,但没有移动。
亮知道该告辞了,但他同样无法移动。
两人的手依然交握,像两个在暴风雨中抓住浮木的溺水者。
【我能...留下来吗?】亮问,立刻补充道,【只是...不想一个人回去。】
美咲看着他,那种评估般的眼神又出现了,但这次掺杂了其他东西——犹豫、脆弱,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沙发可以拉开成床。】她最终说,【我去拿毯子。】
那一晚,亮睡在陌生却熟悉的公寓里,听着雨声和美咲在隔壁房间轻微的呼吸声。
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却忘了台词。
台下的观众开始离场,只有一个人留在原地,是美咲,她手里拿着素描本,对他点头微笑。
醒来时,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
亮闻到咖啡的香气。
真正的咖啡,不是他平时喝的那种黑咖啡。
美咲已经起床了,穿着和昨天不同的居家服,头发扎成马尾。
她站在厨房里,笨拙地操作着咖啡机,那只男式手表又回到了她的手腕上。
【早。】亮站在厨房门口说。
美咲转身,嘴角沾了一点咖啡粉:【我不太会煮咖啡。父亲只喝茶。】
亮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咖啡机的工作。
他们的手臂在狭窄的空间里轻轻相碰,谁都没有退开。
【谢谢。】美咲说,声音很轻。
【为什么?】
【为了看到真实的我。】美咲直视他的眼睛,【也为了让我看到真实的你。】
阳光完全照进厨房时,亮意识到,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在醒来时不感到孤独。
或许,他想,这就是真实的感觉。
不完美,但足够温暖,像一杯煮得不太好的咖啡,却因为分享的人而变得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