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公寓的窗户,形成不规则的节奏。
佐藤亮站在上原美咲的浴室镜前,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自己。
头发凌乱,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嘴角却带着一丝不自觉的笑意。
他用手指擦去镜面上的水汽,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他们初次相遇时咖啡馆的雨窗。
【亮,你在里面吗?】美咲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比平时柔软几分。
【马上好。】亮迅速用毛巾擦干头发,套上衬衫。
衬衫的标签摩擦着后颈,提醒他这个事实:他在美咲家过夜了。
走出浴室时,亮闻到煎蛋的香气。
美咲站在狭小的厨房里,穿着他的oversize衬衫,昨晚淋雨后她唯一能换的干衣服,正在笨拙地翻动平底锅里的蛋。
她的头发挽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被晨光染成金色。
【我查了食谱。】美咲头也不回地说,【煎蛋应该是最简单的早餐选择。】
亮走近,看到锅里两个形状不规则的煎蛋,边缘有些焦黑。
【看起来不错。】他说,伸手接过锅铲,【让我来帮你。】
他们的手指在锅柄上相碰,美咲像触电般缩回手。
亮注意到她的耳尖变红了,这是他在素描本上从未见过的反应。
【抱歉,我不太习惯...】美咲的声音越来越小。
【被人帮忙?】亮轻轻翻动煎蛋,【还是亲密接触?】
【都有。】美咲坦诚得令人心疼,【我过去的...关系...都不太涉及早餐环节。】
亮想起美咲曾轻描淡写提过的几段短暂恋情,都是与那些欣赏她艺术才华却无法理解她本质的人。
【我也是。】他承认,【我前妻最讨厌我做早餐,说油烟会沾到她的衣服。】
美咲突然转身面对他:【亮,关于昨晚...】
【我们什么也没做。】亮关掉火,【只是...在一起。】
【是的,但...】美咲深吸一口气,【我从未让任何人在这里过夜。甚至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卸妆。】
亮这才注意到她素颜的样子:睫毛没那么浓密,脸颊上有几颗几乎看不见的雀斑,嘴唇是自然的粉红色。
比化妆时更真实,更脆弱,也更美丽。
【我喜欢你这样。】亮说,然后惊讶于自己的直白,【我是说...不表演的样子。】
美咲的眼睛在晨光中呈现出透明的琥珀色。
她向前一步,轻轻抓住亮的衬衫前襟:【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确定...我们喜欢的到底是真实的对方,还是对方表演出来的样子。】
亮握住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颤抖:【那我们来做个实验如何?】
【实验?】
【一周时间。】亮提议,【不做任何表演,只展现真实的自己。如果一周后我们还能忍受对方...】
【..就证明有真实的感情存在。】美咲接上他的话,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科学的方法。我父亲会赞同。】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这个危险的实验。
亮请了月假,美咲推迟了插画截稿日期。
他们像两个闯入彼此领地的探险家,小心翼翼地拆除那些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
第一天的晚餐是一场灾难。
美咲坦承自己讨厌做饭,亮则承认对现代艺术一窍不通。
他们坐在客厅地板上,吃着便利店买来的便当,却比任何高级餐厅更自在。
第二天,亮看到了美咲的「崩溃时刻」。
第三天,截稿压力下,她把整杯咖啡打翻在画了一半的稿子上。不同于平日的冷静,她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地上大哭,然后为这种失态再次崩溃。亮只是抱着她,讲述自己大学时搞砸重要考试的经历。
第三天,亮接到父亲电话后陷入长达两小时的沉默。美咲没有试图安慰或分析,只是坐在他身边画速写,偶尔递给他一杯茶。那天晚上,亮第一次向别人讲述父亲如何在他十二岁时用戒尺打到他手心流血,只因为数学考试得了第二名。
第四天,他们尝试SEX,没有任何表演性质的技巧或伪装。过程笨拙而真实,结束后两人相视而笑,像两个发现秘密花园的孩子。
第五天,美咲展示了她的「表情研究档案」,从十二岁开始记录的47本素描本。亮翻阅着这些厚重的本子,看到无数面孔在不同情境下的微妙变化,最后一本里有越来越多他的侧脸。
第六天,亮弹了公寓楼下的公共钢琴。一首简单的小星星变奏曲,是他唯一还记得的曲目。美咲站在一旁,眼中闪烁着亮从未见过的光彩。
第七天晚上,暴雨再次降临东京。他们坐在阳台上,看着雨水在霓虹灯照射下变成彩色的丝线。
【实验结束了。】美咲轻声说,【结论是?】
亮转向她,没有掩饰眼角的泪光:【结论是...我爱真实的你。包括你早上起床时的乱发,你思考时咬下唇的习惯,你对雨天既爱又恨的矛盾。"】
美咲的手指抚过亮的眉骨:【我也爱你。爱你弹钢琴时紧张的肩膀线条,爱你听我讲故事时左眼比右眼眨得慢,爱你不再完美的微笑。】
雨声渐大,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亮倾身向前,吻住这个看穿他所有伪装却依然选择留下的女人。
这个吻里没有任何表演成分,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找到彼此的喜悦。
【搬来和我一起住吧。】分开时,美咲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亮没有立即回答。
他想起自己那间整洁却冰冷的公寓,每天早上精心挑选的西装,浴室镜前那一排用来维持「完美佐藤亮」形象的产品。
抛弃那一切意味着什么?
【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他最终说,【给我三天。"】
美咲点头,理解多于失望:【表演不是一天能卸下的。】
亮站在自己公寓的门口,钥匙插在锁孔里,却迟迟没有转动。
一周前,他离开这里时还是那个「完美的佐藤亮」。
可靠的员工,体面的社会人,父母眼中值得骄傲的儿子。
现在回来,却已经答应了要抛弃这一切伪装。
门开了,公寓里的一切如常。
沙发上的抱枕按直角摆放,厨房台面一尘不染,书架上书籍按高度排列。
这个空间像极了他在人前维持的形象:完美得不真实。
亮径直走向卧室,从床底下拉出一个旧纸箱。
箱子里装着所有不符合「佐藤亮」人设的物品:大学时代的诗稿,乐队时期的照片,前妻留下的信件,以及一瓶已经干涸的黑色指甲油,那是他二十岁时的叛逆实验,只维持了两天就被父亲发现并严厉训斥。
他坐在地板上,一张张翻看那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破洞牛仔裤,头发染成浅棕色,在校园祭的舞台上放肆大笑。
那个年轻人后来去了哪里?
手机震动,是公司群里的消息:【明天上午九点会议,全员参加。佐藤君请准备汽车客户的提案回顾。】
亮盯着这条消息,突然感到一阵窒息。那个提案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完成的,却被创意总监田中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时他只是微笑说【团队合作更重要】,然后回家砸碎了一个玻璃杯。
手指在回复框上方悬停良久,亮最终输入:【抱歉,我現在在休月假。提案相关资料已上传至共享文件夹。】
发完这条消息,他立刻关掉手机,仿佛害怕自己会撤回。
转向衣柜,他开始整理衣物,不是按季节或颜色,而是按「需要」和「不需要」。
那套为了重要会议买的昂贵西装?不需要。
常穿的几件素色衬衫?需要。
父亲送的领带?绝对不需要。
整理到一半,门铃响了。
亮通过猫眼看到母亲站在门外,手里提着熟悉的便当盒。
他的胃部立刻绞紧,母亲总是这样不请自来,带着食物和期待。
【亮?你在家吧?车子在楼下呢。】母亲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亮深吸一口气,看了看满地的狼藉,又看了看镜中那个穿着旧T恤、头发蓬乱的自己。
过去的二十九年里,他从未以这样的形象面对母亲。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真实的佐藤亮。
门开了,母亲的表情从期待变成震惊:【亮...你...生病了?】
【没有,妈妈。我只是在整理东西。】亮侧身让母亲进门,【正好有话想跟您说。】
母亲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杂物,像走在雷区上。
她把便当盒放在干净的餐桌上,目光扫过敞开的纸箱,在看到那张乐队照片时明显僵了一下。
【你要...搬走?】母亲问,声音突然变得很小。
【是的。】亮决定直入主题,【我和一个女孩交往了,打算搬到她那里住。】
母亲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中村小姐介绍的那个银行职员吗?】
【不是。】亮摇头,【她叫上原美咲,自由插画师。29岁,独居,收入不稳定,父母双亡。】
这个过于直白的介绍让母亲的笑容凝固了:【亮...这不像你。】
【这才是真实的我,妈妈。】亮在母亲对面坐下,【我不喜欢黑咖啡,讨厌西装领带,大学时组过乐队,写过诗,还偷偷涂过黑色指甲油。】
他从纸箱里拿出那瓶干涸的指甲油,推到母亲面前。
这个小小的物品像一颗炸弹,在餐桌上静静爆炸。
母亲的手指颤抖着触碰瓶身:【你父亲...知道吗?】
【他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亮的声音很平静,【因为我不打算告诉他。就像我不会告诉他我离婚的真正原因不是工作太忙,而是我受不了继续扮演他心目中的「完美儿子」。】
母亲的眼眶红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过得好...】
【我知道。】亮轻声说,【但「好」的定义应该由我自己决定。】
谈话持续到傍晚。
亮第一次向母亲坦白了自己的感受:
对父亲严厉教育的恐惧,对婚姻失败的痛苦,对职场虚伪的厌倦。
母亲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擦拭眼角。
当亮提到美咲时,那个能看穿他所有伪装却依然接受他的女人。母亲的表情复杂得难以解读。
【至少让我见见她。】临走时,母亲请求道,【下周你父亲要去大阪开会...】
亮答应了。
送母亲到电梯口时,她突然转身拥抱了他。
这个举动在他们之间极为罕见。
【我很高兴...】母亲的声音哽咽,【终于有人看到了真实的你。】
回到公寓,亮继续整理的工作,这次更加坚决。
他打包了三分之二的衣物和生活用品,剩下的准备捐掉或扔掉。
书架上只保留真正喜欢的书籍,其他那些用来装点门面的商业和管理类著作统统进了回收箱。
最后一样需要处理的是婚戒。
亮从抽屉深处取出那个天鹅绒盒子,铂金戒指在灯光下依然闪亮,内侧刻着他和前妻的名字缩写。
这段婚姻维持了十一个月,结束在两年前,原因很简单。
两个专业表演者无法在亲密关系中维持二十四小时的完美假象。
亮合上盒子,放进「捐赠」的纸箱里。
这一次,他不再感到失败或遗憾,只有一种释然。
他终于准备好面对真实的生活,真实的自己,和那个爱他真实样子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