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东京迎来了罕见的晴天。
美咲的公寓比亮想象中更拥挤。
他的纸箱占据了客厅大部分空地,迫使美咲不得不重新调整她的素描工具摆放位置。
【我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美咲蹲在一个打开的纸箱前,拿出一本诗集,【《吠月》?我不知道你喜欢萩原朔太郎。】
【大学时最喜欢的诗人。】亮接过书,翻开扉页,上面有他二十岁时写下的批注,【我试过模仿他的风格写诗,结果很糟糕。】
美咲好奇地凑近看那些笔记,她的头发扫过亮的手臂,带着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为什么停止写作?】
【父亲说那是「无用的才能」。】亮自嘲地笑了笑,【而我太渴望他的认可了。】
美咲突然吻了他的脸颊,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亮愣住了。
【我喜欢这个。】她指着书页边缘一幅小小的涂鸦,一只对着月亮嚎叫的狼,【画得很好。】
亮几乎忘记了这幅涂鸦的存在。那是他在一堂无聊的经济学课上随手画的,后来因为「不够成熟」而放弃了绘画。
【我们可以在这里放个书架。】美咲指着客厅唯一的空墙,【把你的书和我的画册放在一起。】
【一起。】
亮重复这个词,感到一种奇特的温暖。
在他的成长环境中,一切都是分隔的。
父亲的书房严禁进入,母亲的厨房不容插手,他自己的物品必须整齐归类。
而在这里,在这个狭小的公寓里,东西可以「一起」摆放,界限可以模糊。
同居生活比预期中顺利。
他们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节奏。
亮负责早餐和账单,美咲擅长晚餐和家务安排。
周末时,他们会一起去超市采购,或者在附近的公园散步,观察路人并猜测他们的故事。
亮保留了广告公司的工作,但不再加班到深夜。
美咲继续接插画委托,但拒绝了那些需要频繁社交的项目。
他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在这里,表演是可以选择的,而不是必需的。
然而,真实的生活并非只有温馨时刻。
同居一个月后,他们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冲突。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亮下班回家,发现美咲蜷缩在阳台角落,身边散落着十几张撕碎的画稿。
她的眼睛红肿,左手腕上有几道新鲜的抓痕。
这是亮第一次见到她自我伤害的迹象。
【美咲?】亮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生什么事了?】
【截稿日。】美咲的声音嘶哑,【我画不出来...怎么也画不出正确的表情...】
亮蹲下身,轻轻拾起一张碎片。
上面是一个孩子的笑脸,看起来确实有些僵硬。【哪个部分有问题?】
【全部!】
美咲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亮从未见过的狂躁,【我应该是最了解人类表情的人,但我画不出来...我根本不知道真实的笑是什么样子!】
亮突然明白了问题的根源。
美咲的整个职业生涯都建立在观察和分析之上,但那些都是他人的表情。
现在她需要创造一个「真实」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没有参照物,因为她自己很少真实地笑或哭。
【看着我。】亮捧起她的脸,【这就是真实的笑。】
他露出一个微笑,不是那种练习过二百三十七次的完美职场笑容,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担忧和爱意的微笑。
眼角皱起,嘴角不对称地上扬,甚至露出一颗平时被隐藏的虎牙。
美咲盯着他,眼中的狂躁渐渐平息。
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亮的眼角:【我从来没画过...这样的笑。】
【那就现在开始画。】亮递给她素描本,【画真实的我,画真实的你。】
那晚,美咲画到凌晨。
亮坐在她身边,不时做鬼脸逗她笑,或者讲述自己最尴尬的童年回忆。
最终完成的插画与美咲以往的风格截然不同。
不那么精确,却充满生命力。
编辑第二天打来电话,称赞这是她见过「最有感染力」的儿童插画。
冲突过后,他们的关系似乎更加牢固。
亮开始在家里做一些以前绝不会做的事。
穿着破旧的运动裤看球赛,洗澡时大声唱歌,甚至尝试写一些短诗。
美咲则逐渐展露更多情绪。
她会为电影里的俗套情节哭泣,因亮忘记关灯而发小脾气,甚至在一次深夜谈话中谈起父亲的去世时崩溃大哭。
他们像两个交换伤口的士兵,互相包扎,互相治愈。
亮的前妻曾说他「太封闭」,而现在,他学会了向美咲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面。
美咲的前男友们抱怨她「太冷漠」,但在亮面前,她的情感如解冻的春水般流淌。
然而,最大的考验还在后面。
与亮母亲的会面。
会面安排在银座一家传统日式餐厅。
亮提前一小时到达,确认预订和菜单。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休闲裤。不再是母亲习惯看到的那种正式西装,但也不至于太随意。
【紧张?】美咲问。
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蓝色连衣裙,头发优雅地盘起,妆容比平时精致些,却依然保持着那种独特的透明感。
【有点。】亮承认,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桌面,【我母亲...很传统。】
美咲握住他的手:【我会表现得体。扮演「得体女友」我还是很擅长的。】
这正是亮担心的。他不想要美咲的表演,但也不能否认这次会面的重要性。
【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他说,虽然知道这有多难。
母亲准时到达,穿着得体的浅灰色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髻。
亮的胃部再次绞紧,这是父亲最喜欢的打扮。
【妈妈,这是上原美咲。】亮站起来介绍,【美咲,这是我母亲,佐藤和子。】
美咲鞠躬的角度恰到好处:【初次见面,佐藤女士。感谢您今天的邀请。】
【上原小姐。】母亲回礼,目光迅速扫过美咲的全身,评估着每一个细节【亮说你是个插画师?】
【是的,主要为书籍和杂志绘制插图。】美咲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但亮注意到她的左手在桌下紧握成拳。
点餐过程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芭蕾。母亲推荐了几道「适合女性」的清淡菜肴,美咲礼貌地接受,尽管亮知道她其实喜欢味道更浓烈的食物。
谈话围绕着安全的话题进行:
天气,东京的变化,最近的展览。
【上原小姐的父母是做什么的?】当甜品上来时,母亲终于切入正题。
美咲的叉子在抹茶蛋糕上停顿了一下:【我父亲是大学数学教授,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们都已过世。】
【啊,真抱歉。】母亲的表情软化了些,【你是独生女?】
【是的。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公寓和一些存款,足够支撑我从事自由职业。】
亮惊讶于美咲的坦诚。
通常她会回避谈论家庭,尤其是父亲的死。
【自由职业...不太稳定吧?】母亲委婉地问。
【妈...】亮想插话,却被美咲制止。
【确实不稳定。】美咲直视母亲的眼睛,【但我热爱我的工作,也有足够的积蓄应对波动。更重要的是,亮支持我的选择。】
这个直接的回答让母亲眨了眨眼。
亮几乎能看到她脑海中重新评估这个未来儿媳的标准。
【亮从小就是个务实的孩子。】母亲慢慢说,【我没想到他会选择一个...艺术型的人。】
【也许您并不完全了解您的儿子。】美咲的声音依然平静,但亮听出了其中的锋芒,【他写诗,会弹钢琴,大学时还组过乐队。这些您知道吗?】
餐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母亲的眼睛转向亮,带着疑问和某种受伤的神情。
【是真的,妈妈。】亮轻声说,【我一直不敢告诉您和父亲。】
【因为我们会反对?】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失望。】亮直视母亲的眼睛,【但美咲教会了我一件事。真正的失望是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却失去自己。】
沉默降临。
母亲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手指轻轻摩挲杯沿。
亮想起小时候,每当他做错事,母亲总是这样沉默地整理茶具,而父亲则会大声训斥。
【你知道吗,】母亲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年轻时想当一名歌手。在咖啡厅驻唱那种。】
亮震惊地看着母亲。这个从未透露过的秘密像一道闪电劈开餐桌上的紧张气氛。
【你父亲说那「不适合佐藤家的媳妇」。】母亲苦笑着,【所以我放弃了。有时候我想,如果我坚持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美咲的手悄悄在桌下握住了亮的。她的掌心温暖而坚定。
【上原小姐,】母亲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亮从未见过的光芒,【你能看出别人真实的表情,对吗?】
美咲点头:【这是我的专业。】
【那么告诉我,】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急切,【我儿子和你在一起时,是真的快乐吗?不是装出来的那种?】
美咲转向亮,目光柔和:【他的眼角会有细小的纹路,嘴角微微向左倾斜,偶尔会不自觉地哼歌。根据我的研究,这些都是真实快乐的标志。】
母亲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放下了某种重担:【那就够了。】
离开餐厅时,母亲拥抱了亮。
这是她第二次这样做。
然后她转向美咲,犹豫了一下,最终也给了她一个拥抱。
【下周你父亲去大阪开会,"】母亲在美咲耳边轻声说,【来家里吃顿饭吧。我想听听你唱歌...亮说你洗澡时唱得很好听。】
回家的电车上,亮和美咲肩并肩坐着,十指相扣。
窗外的东京夜景如星河般流淌而过。
【我以为会更糟。】亮承认道。
【我也是。】美咲靠在他肩上,【你母亲比我想象的...更有人情味。】
亮想起母亲眼中那种新的光芒:【也许我们都不是唯一戴着面具生活的人。】
电车驶过彩虹大桥,灯光在水面上摇曳。
亮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不完美,充满意外和妥协,但正因为如此才值得珍惜。
他不再需要那个「完美佐藤亮」的假面,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能接受他所有缺陷的人。
而美咲,这个曾经的「情感色盲」,正靠在他肩上轻轻哼着歌,右手与他紧紧相握,仿佛抓住了生命中第一根真实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