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机发出规律的嗡鸣声，佐藤亮站在狭小的阳台上，将最后一件衬衫挂在晾衣架上。
阳光透过东京高楼间的缝隙照射下来，在湿润的布料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他熟练地用夹子固定衣角，确保每件衣物都能均匀晾干，这个习惯从他独居时期保留至今，尽管现在同居的对象对上衣是否完全平整毫不在意。
【亮，能帮我拿一下颜料吗？在书架第二层。】美咲的声音从工作室传来，伴随着铅笔在纸上摩擦的沙沙声。
亮擦了擦手，走进屋内。
公寓比三个月前他们刚同居时多了许多生活的痕迹。
书架上的书不再严格分类，茶几上散落着美咲的素描本和亮的诗集，冰箱贴压着各种便条和收据。
这种轻微的混乱感曾经让亮焦虑，现在却给他一种奇异的安心。
【是啥顔色啊？】亮站在书架前问道，手指划过一排颜料管。
【都要，还有钛白。】美咲回答，声音因专注而略显紧绷。
亮拿着颜料走向工作室。原本的次卧被改造成了美咲的工作空间。
推开门，他看到了熟悉的一幕：美咲盘腿坐在地板上，周围散落着十几张草稿，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凌乱的髻，衣服有一块明显的水渍，大概是洗笔时溅上的。
她左手握着三支不同硬度的铅笔，右手正在一张大幅水彩纸上快速勾勒着什么。
【新委托？"】亮将颜料放在她手边的小凳上，那是他上周专门买的，为了让她不必总是弯腰拿东西。
【嗯，儿童绘本。美咲头也不抬，关于一只不会唱歌的小鸟。截稿日还有两周，但我想先完成角色设定。】
亮蹲下身，看着纸上的小鸟草图。
与美咲以往精确到近乎解剖的风格不同，这只小鸟线条简单却充满表现力，圆圆的眼睛里透着某种倔强的神情。
【它看起来...】亮寻找着合适的词，【很真实。】
美咲终于抬头，嘴角微微上扬：【因为它不完美。主编说我的画太「精确」了，缺乏童趣。所以我在尝试..."她做了个手势，"放手。】
亮注意到她的眼睛下方有淡淡的阴影：【昨晚又熬夜了？】
【三点左右睡的。】美咲承认，转回去继续画，【灵感来了挡不住。】
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了。
自从接下这个绘本项目，美咲的作息越来越不规律。亮轻轻按住她的手腕：【休息一下？我做了饭团。】
美咲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笔：【好吧，就十分钟。】
厨房里，亮从冰箱取出准备好的午餐：
梅子饭团、烤鱼和蔬菜沙拉。
他特意将梅子埋在饭团中心，这是美咲喜欢的方式。
过去三个月里，他记下了她所有的饮食偏好：
讨厌青椒但喜欢红椒，喝咖啡要加双份奶不加糖，吃拉面先喝三口汤再搅拌。
【你今天几点回来？】美咲咬着饭团问道，米粒粘在她的嘴角。
亮伸手替她擦掉：【正常时间吧，没有加班计划。】他顿了顿，【对了，明天是我爸的生日，我妈希望我们回去吃饭。】
美咲的咀嚼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你父亲知道我们要去吗？】
【嗯，妈妈说已经告诉他了。】亮尽量保持语气轻松，【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不算谎话，但也不全是事实。
母亲在电话里确实说了【你父亲知道了】，但紧接着是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和一句【他最近血压有点高】。
美咲放下吃到一半的饭团：【我需要准备什么？着装要求？礼物？谈话禁忌清单？】
亮知道她在紧张。
尽管美咲能精准分析陌生人的微表情，面对亲密关系中的冲突时却常常手足无措。
他握住她的手：【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你确定？】美咲挑眉，【根据我的观察，'我自己'很可能会和你父亲吵起来。】
【那也比虚假的和睦强。】亮捏了捏她的手指，【记得我们的约定吗？不再表演。】
美咲的表情柔和下来：【好吧。但我需要提前研究一下「如何与严厉的大学教授相处」的资料。】
【别太用功。】亮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得去上班了。别工作到太晚。】
走出公寓楼时，亮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阳台。
美咲已经回到工作室，窗帘拉上了一半，这是她沉浸创作时的习惯。
三个月前，亮无法想象自己会如此自然地与另一个人分享生活空间、更无法想象这个人会是上原美咲那个在咖啡馆里冷静剖析他假面的神秘女子。
广告公司的空调一如既往地开得太冷。
亮调整了一下领带，这是他少数几件还保留的「职场装备」之一。
自从与美咲同居后，他的着装风格逐渐放松，但某些场合仍需要那层社会化的外壳。
【佐藤君！】创意总监田中在走廊上叫住他，【客户的方案需要调整，他们想要更创新的视觉呈现。】
亮接过文件夹，快速浏览修改意见：【这些要求与最初的brief完全相反。】
【客户就是上帝。】田中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比平时用力，【你明天能交修订版吗？】
亮想说这根本不可能，想说这个项目原本就是他的创意却被田中署名，想说连续加班已经让他的手腕开始隐隐作痛。
但二十七年来训练有素的职场面具自动启动：【我尽量。可能需要通宵。】
【就知道能指望你！】田中露出满意的笑容，【对了，听说你同居了？对方是什么人？】
【插画师。】亮简短回答，不想在工作场合讨论私生活。
【艺术家啊。】田中的语气带着微妙的揶揄，【难怪你最近穿衣风格变了。小心别被带偏了，职场有职场的规矩。】
亮强迫自己微笑点头，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工位。
电脑屏幕映出他的脸，那个假笑还僵在嘴角，眼神却已经冷了下来。
他想起美咲曾经说过的话：【你的愤怒都藏在眼角，那里有三条特别细的纹路。】
深吸一口气，亮打开设计软件开始工作。
午休时间过去了，同事们陆续回来，办公室渐渐嘈杂。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美咲发来的消息：【买了晚餐材料，你喜欢的炖牛肉。工作顺利吗？】
亮看着这条普通的问候，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他想起今早离开时美咲专注的侧脸，想起她为适应同居生活而做出的种种改变：
允许他整理她混乱的颜料架，尝试遵守相对规律的作息，甚至开始学着做简单的饭菜。
这些小小的妥协比任何华丽的告白都更真实。
【有点忙，可能要晚点回去。】他回复道，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想你。】
发完这条消息，亮感到一丝羞耻。
二十七岁的职场男性，因为一句简单的【想你】而心跳加速，这未免太不成熟。
但这就是真实的他，一个渴望连接却又害怕受伤的普通人。
下午四点，会议室里的头脑风暴会变成了田中的个人秀。
亮坐在角落，机械地记录着那些毫无新意的点子。
他的思绪飘回昨晚，美咲枕在他手臂上入睡时平稳的呼吸声，和她偶尔发出的模糊梦呓。
【佐藤君，你觉得呢？】田中的声音突然点名。
亮抬起头，发现全会议室的人都在看他。
【抱歉，能重复一下问题吗？】
【我说，用家庭作为广告的主打概念怎么样？】田中不耐烦地说，【你最近不是刚安定下来吗，应该很有感触吧？】
亮感到一阵反胃。
这个他曾经崇拜过的创意总监，现在却想利用他的私人生活来卖产品。
但职场佐藤亮的反应快于真实佐藤亮：【是个不错的方向。我们可以强调安全和共同记忆的元素。】
会议结束后，亮躲进洗手间的隔间，深呼吸了十次才平复那股想砸东西的冲动。
镜子里的男人有着疲惫的眼睛和紧绷的下颌线。
这不是美咲爱上的那个他，而是被职场一点点蚕食的空壳。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的人陆续离开。
亮看着电脑上半完成的方案，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保存文件，关闭电脑，拎起公文包就走。
田中的不满可以明天再应付，今晚他需要回到那个能让他呼吸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