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家的住宅坐落在东京郊区一条安静的街道上,传统的和式建筑透着严肃的气息。
亮站在门前,感觉像是回到了十五岁,心跳加速,手心出汗,喉头发紧。
【你还好吗?】美咲轻声问。
她今天穿着素雅的藏青色连衣裙,头发整齐地挽起,看起来既不过分张扬也不失礼数。
完美得像是从「如何讨好严厉公公」手册里走出来的一样。
亮没有回答。
他还在思考昨晚的发现,以及今早看到的一幕:
美咲偷偷从抽屉里取出那本笔记本,快速记下什么后又放了回去。
那一刻,他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先把这场家庭聚会应付过去。
门开了,母亲和子站在那里,脸上是精心控制的微笑:【你们来了。你父亲在客厅。】
玄关的空气中飘着线香和炖菜的味道,勾起亮无数童年回忆。
大部分都不太愉快。
他机械地换鞋,注意到美咲在观察墙上挂着的家族照片。
父亲在大学毕业典礼上的严肃面孔,亮的小学入学式,全家在京都的正式合影...
所有照片都有一个共同点,没人真正在笑。
【教授。】美咲在客厅门口恭敬地鞠躬,【我是上原美咲。感谢您的邀请。】
亮的父亲,佐藤健一,前大学数学教授,现年六十五岁,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眼镜后的眼睛锐利如鹰,从报纸上抬起头,短暂地打量了美咲一眼,微微点头:【我听和子提起过你。插画师?】
【是的,主要为出版业工作。】美咲的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这是她紧张时的特征。
【不稳定的职业。】父亲评论道,目光转向亮,【所以你放弃了银行家的女儿,选择了一个自由职业者?】
空气瞬间凝固。
母亲不安地摆弄着餐具,亮的胃部绞紧,这正是他预想中的开场。
【中村小姐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亮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合适?】父亲冷笑,【婚姻是责任,不是儿戏。你已经失败过一次了。】
亮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左手无名指根部。
这个动作没有逃过美咲的眼睛,他看到她抿紧了嘴唇。
【健一,】母亲轻声干预,【饭菜要凉了。】
午餐在沉默中开始。
父亲严格遵循着用餐礼仪:筷子摆放角度,咀嚼次数,汤碗拿起的高度...
每一个细节都是亮童年噩梦的组成部分。
他注意到美咲在偷偷观察父亲的举止,然后调整自己的动作。
这本该让他愤怒,此刻却只感到一种疲惫的同情。
【上原小姐,】父亲突然开口,【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
美咲的筷子停顿了一下:【我父亲是数学教授,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们都已去世了...】
这个回答似乎引起了父亲的兴趣:【数学教授?哪个领域的?】
【微分几何。他在东京大学任教。】
【东京大学的佐藤...】父亲皱眉思考,【是上原勇作吗?】
美咲明显惊讶了:【您认识我父亲?】
【学术会议上见过几次。严谨的学者,虽然观点有些激进。】父亲的态度微妙地软化了些,【所以你是在学术环境中长大的?】
【是的。】美咲的声音低了下来,【一个要求完美的环境。】
这句简单的陈述似乎触动了什么。
父亲罕见地叹了口气:【勇作去世时还很年轻。是生病?】
【肝癌。诊断后只撑了四个月。】美咲直视父亲的眼睛,【临终前他还在修改论文。】
亮惊讶于这段对话的走向。
他从未见过父亲对任何人的背景表现出兴趣,更别提流露出近似同情的情绪。
【亮说你退休后开始写书法?】美咲突然转变话题,指向客厅一角挂着的书法作品,【「格物致知」...笔锋很有力度。】
父亲略显惊讶:【你懂书法?】
【只懂皮毛。我父亲也练习书法,但他更偏好柔和的风格。】美咲小心地回答,"【他说过,书法反映人的性格。】
这个评价似乎取悦了父亲。
午餐的后半程,谈话意外地转向了学术和艺术的话题。美咲展现出亮从未见过的一面,她熟知学术界的掌故,能巧妙引导话题,甚至在讨论数学美学时提出了几个精辟观点。
父亲的态度逐渐从冷淡转为尊重,甚至偶尔会点头赞同。
亮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个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他一生都在渴望父亲的认可,而现在,美咲却轻易地获得了它。
更讽刺的是,他知道美咲此刻的每一个回应都是基于她那本该死的笔记本上的「最优策略」。
【我去拿甜点。】母亲起身时对亮使了个眼色。
厨房里,母亲小声说:【美咲很聪明。你父亲很少这样与人交谈。】
【她在表演。】亮苦涩地说,【她有一整套应对不同人格的系统。】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这不正是我们一直在做的吗?适应他人的期待?】
这个反问让亮哑口无言。
是的,佐藤家的每个人都是表演专家。
父亲扮演着威严的家长,母亲扮演着温顺的妻子,而他扮演着完美的儿子。
回到餐厅时,父亲正在问美咲关于她插画工作的事。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父亲一向认为艺术是「不务正业」。
【...所以我的方法其实很科学。】美咲解释道,【我研究面部肌肉运动和情绪表达的对应关系,建立模型,然后应用到创作中。】
【将数学思维应用于艺术。】父亲点头,【勇作一定会赞同这种方法。】
亮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我能和您单独谈谈吗?父亲。】
书房是佐藤家的圣地,未经许可是严禁进入的。
小时候,亮曾因擅自翻阅父亲的书而被罚跪三小时。现在,他站在这个充满压迫感的房间里,面对着书桌后那个让他一生敬畏的男人。
【什么事?】父亲开门见山。
亮深吸一口气:【您似乎很喜欢美咲。】
【聪明,有教养,懂得尊重。】父亲列举道,【比上次那个好多了。】
【但她是个艺术家,收入不稳定,父母双亡。按您的标准应该是「不合适」才对。】
父亲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亮,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你第一次婚姻吗?】
【因为她在酒吧工作,不符合佐藤家的标准?】
【因为她不了解你。】父亲出人意料地说,【你们结婚六个月后,我在银座遇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她没认出我,但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她在抱怨你「太封闭」,「像个机器人」。】
亮如遭雷击,他从未知道这件事。
【我没告诉你,因为...那不是我的位置。】父亲罕见地流露出犹豫,【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个真正理解你的人。这个上原美咲...她看你的方式不同。"】
亮不知该如何回应。
父亲的话与他最近的发现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美咲确实「理解」他,但却是通过那种近乎临床的观察方式。
【你今年二十七岁了。】父亲继续说,语气比平时柔和,【是时候停止寻求我的认可,过自己的生活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亮心中某个锁了很久的门。
他一生都在等待父亲的这句话,现在终于听到,却是在他对自己最不确定的时刻。
回到客厅,美咲和母亲正在聊着什么。
看到亮出来,美咲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当然她会察觉,亮苦涩地想,她可是专业的面部表情分析师。
返程的电车上,两人沉默了很久。最终美咲开口:【你父亲比我想象的...复杂。】
【你们相处得很好。】亮干巴巴地说,【恭喜你通过了佐藤健一的考核。】
美咲皱眉:"【这不是考核。我只是...尝试理解他,因为他对你很重要。】
【通过应用你那套观察方法?】亮忍不住讥讽,【你有没有记下「严厉教授型人格的应对策略」?】
美咲的脸色变了:【那是低级的评价。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
【昨天你说不会再记录我的数据,但今早我看到你又打开了那本笔记本。】
沉默降临。
电车的摇晃声填补着两人之间的空白。
美咲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色,侧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我是在记录自己的感受。】最终她轻声说,【关于...害怕失去你。】
这个告白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震撼。
亮转过头,看到美咲眼中闪烁的泪光、
这是她极少展现的脆弱。
【我需要那本笔记,就像盲人需要拐杖。】她继续说,声音颤抖,【情感对我来说从来不是自然的东西,我必须学习,研究,练习...才能接近普通人天生就懂的事情。】
亮想起美咲讲述的童年,那个被要求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小女孩,那个通过观察电影学习如何「正常」反应的少女。
他突然明白了那本笔记本对她的意义。
那不是冷冰冰的研究资料,而是她试图跨越情感障碍的桥梁。
回到家后,亮要求美咲给他看看今早写的内容。
美咲犹豫了一下,从包里取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递给亮。
页面上不再是冷静的观察记录,而是一段潦草的文字:
【亮发现笔记本后很生气。我害怕。不是害怕冲突,而是害怕他不再相信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但什么是真实?如果我的爱需要通过学习和练习才能表达,它就不算爱吗?父亲临终前说他终于认为我「正常」了,但那是我一生中表演得最好的一次。亮会像父亲一样,只爱我的表演吗?"】
亮读着这些文字,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他一直在质疑美咲的真实性,却忽略了她的恐惧。
她同样害怕自己爱的只是对方的表演。
【我父亲今天说...】亮慢慢合上笔记本,【他喜欢你看我的方式。】
美咲的眼泪终于落下,在笔记本封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迹:【那是什么样的?"】
【就像...】亮寻找着词语,【就像我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但你拒绝接受表面答案,非要找到最底层的真理。】
美咲破涕为笑:【这听起来可不像赞美。】
【对我来说是。】亮握住她的手,【继续写你的笔记吧。但也许...偶尔也可以直接问我感受?】
美咲紧紧回握,力道大得几乎疼痛:【我会学习。可能需要很多练习。】
【我们有时间。】亮看着窗外渐暗的天空,【很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