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东京持续着阴雨天气。
亮办理了离职手续,清理了办公桌,与少数几个还算要好的同事告别。
整个过程平静得不像话,仿佛他只是在准备一次普通休假,而不是结束了幾年的职业生涯。
与此同时,美咲变得异常忙碌。
她早出晚归,说是要完成绘本的最后修改,但亮注意到她带回来的画稿越来越少,身上的颜料痕迹却越来越多。
她的眼神开始闪烁,说话时不再直视对方,晚上常常辗转反侧,把被子卷成一团。
直到某天晚上,亮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惊醒。
身边的美咲不见了,浴室门缝下透出一线灯光。
他轻轻推开门,看到美咲蜷缩在浴缸里,身上还穿着外出的衣服,手里紧攥着一本陌生的素描本。
【美咲?】亮蹲在浴缸边,小心地触碰她的肩膀。
美咲抬头,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眼睛红肿得厉害。她试图合上素描本,但亮已经看到了内容。
不是平常的人物表情研究,而是一系列扭曲的自画像,有些甚至带着明显的自残倾向。
【这是什么?】亮轻声问,尽管答案已经在他胃里凝结成一块冰。
【真实的我。】美咲的声音嘶哑,【治疗师让我画「没有任何伪装的自画像」...这就是结果。】
亮小心地接过素描本,翻看着那些令人不安的画面。
美咲的脸被分割成几何图形,眼睛是两个黑洞,嘴巴要么完全缺失,要么扭曲成尖叫的形状。
最后一页甚至画着一个破碎的镜子,每个碎片里都反射着不同的表情。
【我不确定要不要跟你一起走。】美咲突然说,【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在任何地方做一个正常人。】
亮想起美咲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把这些面具都撕掉,下面可能什么都没有。】
当时他以为那只是对自我认同的困惑,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
【治疗师怎么说?】亮合上素描本。
【她说我有解离性倾向。】美咲苦笑,【专业术语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小到大的「上原美咲」都是根据别人期待拼凑出来的角色。】
雨敲打着浴室的小窗户,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玻璃上抓挠。
亮把美咲从浴缸里扶出来,帮她脱掉湿漉漉的外套,用温水浸湿毛巾擦拭她的脸。
这些动作他做得无比自然,仿佛已经练习了一辈子。
【你還記得,】亮一边帮她梳开打结的头发一边说,【我小时候很怕雷声。還有一次雷雨天,我躲在地下室的衣柜里整整三个小时,直到父亲找到我。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
美咲摇头,眼睛在昏暗的浴室灯光下显得格外大。
【他锁上地下室的门,让我一个人在那里过夜。说这样我才能「克服无谓的恐惧」。】亮的声音异常平静,【在到後面那晚之后,我再也没表现出任何恐惧...直到遇见你。】
美咲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你在哭。】
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
他有多久没哭过了?
十年?
二十年?
【我们都是破碎的人,美咲。】他握住她的手,【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到彼此最真实的样子。】
美咲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身体微微发抖:【如果我永远学不会正常地爱呢?】
【那就用你的方式爱。】亮亲吻她潮湿的发丝,【我会学习理解它。】
那晚之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
不再谈论新的城市,直到美咲准备好。
亮开始着手整理行李,但速度很慢,每次都会确认美咲是否在场,是否情绪稳定。
而美咲继续接受治疗,画着那些令人不安的自画像,偶尔会有一些明亮的小鸟出现在素描本的边缘,像是黑暗中的希望之光。
决定性的时刻在一个普通的周四下午到来。
亮正在厨房尝试一道新风味的炖菜,美咲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封信。
【出版社的邀请。】她直接说,"【法国有个国际插画展想展出我的作品。为期三个月。】
勺子从亮手中滑落,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什么时候?】
【下个月。】美咲的声音异常平静,【我想接受。】
亮弯腰捡起勺子,借机掩饰自己的表情:【这是个好机会。】
【是啊。】美咲走进厨房,靠在料理台边【我需要...独处一段时间。弄清楚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我是谁。】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精准地刺入亮的心脏。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美咲在质疑他们的关系是否只是另一场表演,她是否真的有能力独立存在。
【那新的工作...】亮艰难地开口。
【你应该去。】美咲打断他,【那是你的新开始。但我的开始...需要在别处。】
厨房里弥漫着炖菜的香气,与此刻的对话形成残酷的对比。
六个月的同居生活,无数个分享的晨昏,现在却要走向分离。
亮想说些什么来挽留,但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里。
因为他理解美咲的需要,正如她理解他的。
【三个月?】最终他只问出这个问题。
【至少。】美咲诚实地说,【可能需要更久。】
亮点点头,转身调整炉火。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只是为了避免面对美咲的眼睛:【你什么时候走?】
【下周。】美咲轻轻触碰他的后背,【我想在离开前...完成一件事。】
她所说的「事」是一场没有观众的展览。
在静寂咖啡馆,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美咲用一周时间布置了一个微型展览,只有十幅画,五幅是她早期的精确表情研究,五幅是最近那些扭曲的自画像。
没有解释,没有标题,只有两个极端风格的并置。
开幕那天,咖啡馆只对他们两人开放。
那位退休的爵士乐手店主识趣地待在后台,只留下一盏聚光灯照着那面展示画作的墙。
【这就是我的全部。】美咲站在灯光边缘说,【表演和真实,或者...我不知道哪个是哪个了。】
亮看着那些画作,从冰冷精确到混乱痛苦,仿佛看到了美咲内心的旅程。
最后一幅自画像尤其震撼。
一个没有五官的女性站在镜子前,手里拿着各种表情的面具,却不知道该戴上哪一个。
【你不需要选择。】亮说,【可以既是表演者,又是真实的人。就像我既是职场精英,又是那个害怕雷声的小男孩。】
美咲走到最后一幅画前,轻轻将它取下来:【这幅送给你。我不在的时候...别忘了问自己这个问题。"】
亮接过画,看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当所有面具都被摘下,剩下的是什么?"】
离开咖啡馆时,又开始下雨。
他们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
在这个他们开始的地方,也将要暂时结束。
【我会等你。】亮在雨中说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美咲摇头:【不要等。去新的地方,过你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们再次相遇...】
【...就证明那是真实的。】亮完成了她的句子。
他们最后一次拥抱,雨水混合着泪水,无法分辨谁在哭,或者也许两人都在哭。
然后美咲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就像他们初次相遇时那样,背影很快被雨帘模糊。
亮站在原地,手里紧握着那幅画。
他知道美咲是对的,有些旅程必须独自完成,有些问题只能自己回答。
他们的相遇撕开了彼此的假面,但重建真实自我的工作,没有人能代劳。
亮租了一间靠近鸭川的小公寓,每天清晨沿着河岸慢跑,看着枫叶逐渐染上红色。
创意总监的工作比想象中更有挑战性,但也更自由。
这里没人认识「完美的佐藤亮」,他可以慢慢探索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美咲的信件不定期地到达,有时是明信片,有时是长长的信件。
她描述巴黎的街道,展览的筹备,以及治疗中的突破。随信常常附上一些小素描。
不再是那些痛苦的自画像,而是窗外的风景,咖啡馆的陌生人,偶尔还有一只熟悉的小鸟。
亮将这些画贴在冰箱上,逐渐形成一个小小的展览。他没有回信,只是偶尔寄去一些這邊的特产和照片。
这种保持距离的沟通方式对他们都合适。
足够亲近以记住彼此,又足够遥远以保持独立。
十二月初的一个雪夜,亮收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本精装的儿童绘本:《不会唱歌的小鸟》,作者上原美咲。
扉页上有她的亲笔签名和一句话:【给亮,感谢你教会我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亮翻看着这本绘本,故事简单却深刻:
一只小鸟因为声音与众不同而被同伴排斥,最终发现它的「歌声」其实是一种独特的舞蹈,能够画出天空中最美的图案。
最后一页的小鸟站在树枝上,羽毛是明亮的蓝色,眼神依然倔强,但多了一丝平和。
亮将绘本放在床头,每晚睡前都会翻看。
他不再纠结于「表演」与「真实」的界限,而是开始接受人生或许就是一场不断接近真实的表演,而所谓的自我,就是在无数面具之下的那个不断提问的存在。
除夕夜前夕,亮收到了一张没有寄件地址的明信片。
正面是巴黎雪中的埃菲尔铁塔,背面只有一行字:【我找到了答案。你呢?】
亮将明信片贴在冰箱中央,然后拿起电话,拨通了航空公司的号码。
窗外,雪正悄然落下,覆盖了所有的痕迹,准备迎接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