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最后那句冰冷的话语——“钥匙,该归鞘了”——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刺穿了锈船内短暂的、被死亡阴影冻结的寂静,也彻底粉碎了夜羽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壁垒。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冷酷意志,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夜羽和少女的耳膜深处,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人窒息。
破风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鬼魅,轻点漂浮的碎木,几个无声的起落,便消失在废弃龙门吊投下的巨大、扭曲的阴影深处。连同那块引发少女极致恐惧的黑色数据板,一同带走的,还有这片锈蚀海湾最后一点虚假的安宁。
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
栈桥石基上,那抹刺目的猩红在灰暗天光下无声地蔓延、冷却。红雨衣扭曲的躯体瘫在那里,圆睁的、失去焦距的眼睛空洞地望向铅灰色的天空,仿佛还在质问着命运的不公。鲜血混着浑浊的锈海水,沿着冰冷粗糙的石基缝隙缓缓流淌,滴落,发出微弱却令人心悸的“滴答”声,如同死神在耳边缓慢敲击的节拍器。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新鲜血液的浓烈铁锈腥气,与海湾固有的腐朽味道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夜羽僵立在锈船的豁口处,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冻僵。破风那毫无感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空间留下的冰冷刺痛感,依旧残留在他皮肤上。恐惧,一种面对绝对力量碾压的、原始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它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但同时,一股更深的、混杂着愤怒和绝望的火焰也在心底燃烧——归鞘?那冰冷的金属接口,那非人的实验室,就是所谓的“鞘”?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他猛地回头!
豁口内侧,虫族少女的状况更加糟糕。
在发出那声撕裂灵魂的尖叫后,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对抗恐惧的力气。此刻,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船板上,就在豁口的边缘。身体蜷缩着,双臂却无力地摊开,仿佛连拥抱自己寻求保护的力气都已失去。她的头歪向一侧,脸颊贴在布满锈迹和苔藓的冰冷船板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双曾因巨大恐惧而缩成细线的瞳孔,此刻彻底涣散了,空洞地睁着,直勾勾地“望”着船板上一处不起眼的幽绿菌丝,却又仿佛穿透了它,投向某个无边无际的、只有黑暗与痛苦存在的虚空。
没有哭泣,没有颤抖,甚至连呼吸都微弱得几近于无。只有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无声地、连绵不绝地滑落,在冰冷粗糙的船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她像一具被遗弃的、失去了灵魂的躯壳,所有对外界的感知和反应都彻底关闭,只余下内部那被恐惧和痛苦彻底摧毁的精神世界在无声地崩塌、湮灭。
“喂!你怎么样?说话!看着我!”夜羽扑到她身边,声音因为焦急和恐惧而嘶哑变形。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肩膀,入手处一片冰凉僵硬,如同抱着一段没有生命的朽木。他试图拍打她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得吓人,毫无弹性。
没有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睛依旧无神地望着虚无,泪水如同永不枯竭的泉眼。
“醒醒!破风走了!暂时走了!听见了吗?他走了!”夜羽摇晃着她的肩膀,力道不敢太大,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少女的身体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头颅软软地垂下,长发散乱地遮住了她半边毫无生气的脸。
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夜羽。他想起排污管中菌丝传递的画面,想起她后颈那个冰冷的接口,想起她嘶喊“我不是ST-114”时的崩溃……她是否…已经彻底沉入了那个冰冷的深渊,再也无法回来?
夜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那饱含着血腥、铁锈和腐朽的空气刺激着肺部,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感。他小心翼翼地将少女半抱半拖地挪回船内,远离那血腥气息弥漫的豁口和栈桥方向。重新回到那堆微弱的篝火旁。火焰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许多,只剩下一些暗红的余烬和几缕挣扎摇曳的火苗,散发着残存的、微乎其微的暖意。
他将少女安置在离火堆最近、相对干燥的地方,让她靠着自己支撑起来。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僵硬,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冰冷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夜羽脱下自己早已半干、带着体温的外套,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冰冷的身躯,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仿佛被遗弃在冰原上的躯壳。
他不敢再强行呼唤她,生怕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她推得更远。他只能沉默地抱着她,感受着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心跳和呼吸,感受着她无声流淌的泪水浸湿自己肩头的布料。篝火的余烬散发出最后的光热,跳跃的火光在少女苍白空洞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影,却照不进那双被绝望冰封的眼眸。夜羽的目光落在她后颈处,那个被凌乱发丝半遮半掩的金属接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这个“钥匙孔”,连接着怎样的地狱?又锁住了多少无法言说的痛苦?
时间在沉重的寂静中流逝。船外,海浪冲刷着石基和红雨衣冰冷的尸体,发出单调而永恒的呜咽。船内,篝火的噼啪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一小堆暗红的灰烬,散发着最后的余温。寒冷重新开始侵蚀这片小小的空间。
就在夜羽的心也随着篝火的熄灭而一点点沉入冰窟,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无力感彻底吞噬时——
靠在他肩头的少女,极其轻微地、仿佛无意识地,动了一下。
不是之前的痉挛或抽搐,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婴儿寻找温暖般的动作。她的脸颊,在夜羽的肩窝处,极其轻微地蹭了蹭。动作细微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夜羽冻结的心防!
紧接着,一声极其细微、微弱得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的抽噎声,如同幼猫的悲鸣,从少女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唇间溢出。
“呜……”
声音带着无尽的委屈、恐惧和深不见底的悲伤,微弱得几乎破碎,却清晰地钻进了夜羽的耳朵。
夜羽的身体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肩头那个冰冷而脆弱的存在上。他不敢动,生怕一点轻微的扰动都会惊散这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微弱反应。
少女的睫毛,如同被风吹动的蝶翼,极其艰难地、颤抖着眨动了一下。紧接着,又是一下。那涣散空洞的瞳孔,仿佛被这细微的动作搅动,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开始艰难地聚焦。视线茫然地、毫无目标地游移着,掠过船壁上狰狞的锈迹,掠过地上冰冷的灰烬,最后,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终于落在了近在咫尺的、夜羽写满紧张与希冀的脸上。
她的目光依旧空洞,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恐惧,仿佛刚从最深沉的噩梦中惊醒,完全无法理解自己身处何方,眼前之人又是谁。泪水依旧无声地流淌,但那双眼睛,终于不再是一片虚无的死寂。
“夜……羽……?”一个极其沙哑、微弱、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深切的迷茫,如同迷失在无尽黑暗中的旅人,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却不知真假的星光。
这个微弱的、带着他名字的呼唤,如同一颗滚烫的火星,猛地落进夜羽冰封的心湖!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强烈的悸动瞬间冲上他的喉咙,几乎让他哽咽出声。她回来了!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神志,哪怕依旧被无边的恐惧和茫然包裹着,但她终于从那片彻底崩溃的深渊边缘,挣扎着爬回了一丝意识!
“是我!”夜羽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激动,他小心翼翼地收紧了一些环抱她的手臂,试图传递更多一点暖意和安全感,“是我!夜羽!没事了……暂时……没事了……”他的声音轻柔得如同哄着受惊的孩子,生怕声音大一点就会将她再次吓退。
少女的目光依旧茫然地停留在他的脸上,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又像是在消化这巨大的、难以承受的信息。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干裂的嘴唇因为细微的动作而渗出一点血丝。
“水……水……”夜羽立刻反应过来,他想起之前那半盒被他推过去的浑浊积水。他小心翼翼地将少女稍微扶正,让她靠在自己臂弯里,然后伸长手臂,够到了那个静静躺在不远处的、生锈的铁皮盒子。
盒子里的水早已冰冷,浑浊依旧,映照不出任何火光。但此刻,它却是唯一的甘霖。
夜羽小心翼翼地捧着盒子,凑到少女干裂的唇边。他的动作极其轻柔、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喝一点,慢点……”他低声说着。
少女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到那捧浑浊的水上。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本能的渴望和一丝残留的恐惧。她迟疑着,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微微低下头,苍白的嘴唇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铁皮边缘。
然后,她如同沙漠中濒死的旅人终于见到了水源,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不顾一切的贪婪,猛地低头,大口地、急促地啜饮起来!冰冷浑浊的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滴落在夜羽的手臂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慢点!慢点!”夜羽紧张地提醒着,生怕她呛到。
少女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盒水,才猛地停下来,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呛咳而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但那双眼睛,在剧烈的咳嗽和冰冷的饮水刺激下,似乎又清明了一点点。那无边的空洞被驱散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茫然,以及依旧如影随形的、巨大的恐惧。
她靠在夜羽的臂弯里,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咳嗽平息后,她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再次投向船外栈桥的方向——那里,猩红的残迹依旧刺目。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瞳孔再次因恐惧而收缩。她下意识地、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猛地往夜羽怀里缩去,仿佛那里是唯一能躲避那血腥景象和破风冰冷话语的脆弱港湾。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了夜羽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他走了?”少女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后怕,如同惊弓之鸟,“那个……拿走了……那个板子的人……他还会回来……对吗?他说……他说归鞘……” 提到“归鞘”两个字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惊恐和绝望。
夜羽感受到怀中身体的剧烈颤抖和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收紧了手臂,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更紧地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和存在感包裹着她。他看着栈桥方向那片刺目的猩红,看着破风消失的阴影深处,目光变得凝重而坚定。
“嗯,他走了。”夜羽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像是在对少女说,也像是在对自己立下誓言,“但他一定会回来。在他回来之前……”他顿了顿,低头看向怀中那张苍白、布满泪痕、写满恐惧却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小脸。
“……我们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