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
不是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某种能够吸收光线、吞噬声音的、具有实质的虚无。夜羽的意识如同沉入粘稠冰冷的沥青湖底,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量拖拽回去。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只剩下遍布四肢百骸的、迟钝而持续的剧痛,尤其是胸腹间那几个被触须贯穿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灵魂的痛楚。
冰冷。
刺骨的冰冷从身下坚硬的、毫无温度的表面渗透进来,与体内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寒意内外交攻。皮肤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不断分泌着冰凉粘液的生物薄膜——这是虫族医疗官的“杰作”,用于强行封闭伤口、延缓生命力的流失,同时也是一种高效的禁锢和监控手段。薄膜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束缚感,仿佛被包裹在冰冷的活体棺椁中。
他试图动一动手指,那只“恢复”过、又异化过、此刻再次变得灰暗无力的右手。回应他的只有神经末梢传来的、如同锈蚀齿轮转动般的滞涩感和尖锐刺痛。皮肤下那些黑色的细微脉络,仿佛也因宿主的濒死而陷入了沉寂,不再搏动,只是如同丑陋的纹身烙印在逐渐失去温度的皮肤下。
这里是堡垒的隔离监牢。
一个比破风那间陋室更加绝对、更加绝望的囚笼。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只有光滑如镜、不断散发着微弱寒意和屏蔽力场的金属墙壁,以及头顶一个镶嵌在穹顶中央、如同独眼般漠然俯视的、不断缓慢旋转的幽绿扫描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和一种……类似低温灭菌后生物组织的空洞气息,试图掩盖一切生命存在的痕迹,包括他伤口渗出的、那带着微弱荧光的暗紫色血液的腥甜。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连堡垒外部那永恒的背景低语,在这里也被彻底隔绝。只有他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声(机械的搏动更加沉闷,血肉的搏动近乎消失),以及那幽绿扫描仪运行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嗡嗡声。
这寂静比巢穴中的亵渎合唱更加可怕。它放大了身体内部的痛苦,放大了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也放大了……那深植于骨髓的自责。
破风……他还活着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啃噬着他残存的意识。他记得破风喷出的那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记得他眼中神采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记得他最后那微弱却坚定的“……我……担保……”。
担保?用他那近乎破碎的生命,去担保一个体内埋藏着虫族“活卵”、在战斗中失控暴走、几乎害死所有人的“污染源”?
为什么?
那个冰冷、严酷、如同秩序化身般的男人,为什么会做到这一步?不仅仅是在会议上为他争取那150点功绩,不仅仅是在陋室里递给他那块滚烫的肉,不仅仅是在荒漠中用身体为他挡住风沙……而是在这生死关头,用自己最后的信誉和可能存在的未来,去换他这条早已被污染、注定走向毁灭的残命?
夜羽想不明白。他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什么,比伤口更痛,比窒息更难受。
就在这时——
嗡……
头顶那幽绿的扫描仪光芒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频率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在这绝对的死寂中,却如同惊雷般落在夜羽近乎麻木的感官上。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带着清凉气息的生命能量流,如同涓涓细流,透过身下那冰冷的禁锢表面,缓缓注入他几乎枯竭的身体!
这能量流并非治疗,更像是一种维生措施。它强行刺激着他近乎停滞的细胞代谢,吊住那最后一口气,延缓着死亡的进程。能量流过之处,剧痛似乎被轻微麻痹,冰冷的四肢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知觉,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些伤口的恐怖和生命力的脆弱。
是堡垒的“仁慈”?不。这更像是……维持“实验样品”存活的必要措施。为了观察,为了研究,为了在他彻底异变或死亡前,榨取最后的价值。
然而,在这冰冷残酷的维生能量中,夜羽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
在这股能量的最深处,夹杂着一缕几乎无法感知的、熟悉的气息——那是属于风的、带着一丝自由与凌厉的微弱律动!虽然极其稀薄,几乎被堡垒本身的能量特征所掩盖,但夜羽体内那颗沉寂的“活卵”,却对这缕气息产生了极其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共鸣!
是破风!
是他!即使重伤昏迷,即使自身难保,他那残存的风之异能,依旧在以一种夜羽无法理解的方式,穿透重重阻隔,试图为他输送着这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生命维系!
这发现让夜羽死寂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猛地想要挣扎,想要呼喊,却只能发出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气流声。身体被冰冷的生物薄膜死死禁锢,动弹不得。
只有那只灰暗的右手,指尖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够了……已经够了……
他在心中无声地嘶喊。不要再浪费力量了!保住你自己!我这条命……不值得……
但那缕微弱的风之律动,依旧固执地、持续地,混合在冰冷的维生能量中,缓缓流淌进来。如同黑暗冰原上,一缕随时可能熄灭,却始终不肯放弃的……残火。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是煎熬。身体的剧痛,维生能量带来的冰冷刺激,破风那微弱却固执的守护,以及体内“活卵”在沉寂中散发出的、如同定时炸弹般的威胁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一瞬。
隔离牢房那光滑如镜的金属墙壁,突然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没有光线透入,只有更加浓郁的消毒水气味和一股……冰冷、理性、带着生物解剖般审视意味的精神力场,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是那只虫族医疗官。
它那紫水晶般的单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冷的光芒,精准地落在夜羽身上,尤其是他胸腹间那几处被生物薄膜覆盖的、依旧在缓慢渗出暗紫色血液的贯穿伤。几根灵活的生物探针从它手臂末端抬起,顶端闪烁着各种不同颜色的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准备进行新一轮的“检查”和“采样”。
夜羽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冰冷的探针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的麻痒。
而在他体内,那缕属于破风的、微弱的风之律动,似乎感受到了外来的威胁,极其细微地绷紧了一瞬,如同护犊的凶兽,尽管自身已是强弩之末。
在这绝对的囚笼与绝望中,这一点点冰点之下的余温,成了夜羽唯一能抓住的、对抗彻底沉沦的……最后锚点。
他不知道这锚点能支撑多久。
也不知道当下一次探针刺入,或是体内“活卵”再次苏醒时,等待他的,是彻底的毁灭,还是更加深沉的、无法挣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