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28岁的他结束了最后一次工作,躺在狭小的出租屋冰冷的床上,大脑终于获得片刻的休息。窗外,正是苏南的梅雨时节,淅淅沥沥的雨,将他的思绪带回了十二年前的那场雨。
十六岁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医院接受复查。坐在医生对面,他的目光越过医生,注意到雨滴滑过玻璃,留下一道道水痕,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他瞟了一眼手边的折叠伞,心里飘过一丝庆幸。
“嗯,恢复的不错“早已熟识的医生放下他的检查单,面带微笑:“今天还是你一个人来啊”
“嗯…”他面色冷淡”谢谢张医生,麻烦您了“他收起病历单,一边道谢一边走出病房。
可能是工作日的原因,医院走廊里人并不多。他并不想回到学校,于是慢慢悠悠地走着。
“不可能!我不信!明明平时身体那么好的爷爷怎么可能会得这种病!不……不……我不信……”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边上的一个病房里传来,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他并没有多想,这种事情医院里并不少见。
他继续走着,突然背后的病房门被打开,一个女孩从他身边踉跄着跑过。他注意到那个女孩眼睛红肿,眼眶里蓄着用尽全力压抑的泪。很快他认出了这个女孩就是班上那个品学兼优的她。
他和她并没有很多交集,一个成绩优异,面容姣好,一个平平凡凡,默默无闻。看到含着泪跑开的她,他内心只一瞬起了波澜,随后并没有太多想法,毕竟他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为外人知的故事。
他走出医院,撑起伞。苏南的春雨总是如丝如幕,带着些冬季的寒意,扰乱了他淡漠的心,他开始有些担心跑出去的她。
路边的樱花开了一些,但恐怕会因为这场意料之外的雨,香消玉殒。他抬头,淡粉色的花瓣被雨水浸湿,耷拉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欲坠。
走在旧城区的人行道上,脚下的青石步道证明着这座城市的历史,身边是医院的围墙,墙根蔓延几抹青绿。
几个烟头刺入他的眼睛,它们都几乎燃尽,烟嘴处都有被反复咬过的痕迹。他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或是儿子或是父亲,蹲在这院墙外,一根一根地燃尽了泪,随后站起身,用宽阔的背和豁达的笑去扛起一个家庭。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走过院墙的拐角,视野突然开阔起来,潺潺河水贯穿古城,陪伴一代代的人,缓缓带走千年的悲欢离合。
栏杆旁一个背影闯入他的视线,她倚靠在栏杆上,身体微微颤抖,黑色如瀑的长发上雨滴滑落,似乎还在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微风拂过,发丝像秋冬的柳,才发现薄薄的衣衫已经被打湿。
在他眼中,她就像是刚刚的樱花,被骤雨打湿,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破碎。不自觉地,他向前走去。
一把伞,撑在了她的头顶,挡住了雨,他站在那,挡住了风。或许是感觉不到风雨的存在,她抬起头,看到了他,既惊讶又疑惑。下意识地,她抬起手挡住红肿的眼睛。
“你……你怎么在这?”声音里带着颤音。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打有石膏的右手抬起,她不再询问。
在她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个平凡到人群里的男生,从没有交集,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时常能在教室、阅览室、树下的长椅等各种地方看到他独自一人,手捧一本书,或是小说,或是散文,或是诗集,却从来不会是课本。每当他翻开手中的纸张,他的周围仿佛出现一道屏障,嘈杂的环境与他再无瓜葛,唯留他一人,留驻于他的小世界。
就是这样的他,出现在了她最脆弱最需要一个发泄口的时刻。她的悲伤蓄积了太多,终是无法抑制。
她将哭声抛入潺潺的流水,她的脸上,泪与雨融合,一滴一滴地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和他的心上。
“直到今天……直到今天,他们才告诉我真相,我本以为只不过是小病,结果…结果……”她自顾自地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发着颤。
“他们说…”她哽咽着“爷爷会在樱花落尽前……”她没有说下去,她不忍说下去……
他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撑着伞,心里已是五味杂陈,他没有办法轻飘飘地说些不负责任的话安慰眼前的女孩,同样的,17岁的少年也没有任何办法解决她的痛苦与悲伤,只能默默地站着。
她蹲下身去,掩面而泣,嘴里反反复复地说着与祖父的过去,祖父的痛苦,对未来的无助……她只是借由说出这些,来释放内心的彷徨。或许现在的她只需要一个倾听者,恰好,雨水是,河流是,他也是。
许久,流水带走时光,雨带走了泪,终于她站起身来,眼睛依旧红肿,她看着他,眼里又没有他。
“谢谢你,帮我挡雨”她的声音轻柔但又有一丝沙哑“该回去了,谢谢你……”
她的眼睛里没有光彩只有无尽的悲伤,她轻轻撩起青丝别于耳后,整理着因悲伤而乱的仪容。在他看来,她的成熟超过了这个年纪。突然,一阵风吹来,风里带着被雨水打湿终究没能撑住的早樱,风吹起她的发丝,她的衣衫,她踉跄着后退两步,险些没有站稳。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前一步,护住这个似乎要在风里破碎的女孩,但现在绑着石膏撑着伞的他却无能为力。
“你仍是个孩子,不必让自己成长得那么快,用虚假的成熟来面对这一切”他没再沉默,他说出了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他太过心疼眼前的她了,但他又不敢说出那些不负责任的安慰。“赶快回去陪着他吧…”
“嗯……谢谢你”她显然对他的话有些惊讶,她注视着眼前的他,眼睛却又再次模糊。
她止住泪水,伸出手取下他头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朵樱花,淡粉色的花瓣虽是被雨浸湿被风打落却反倒是美丽异常,或者说,历尽风雨的花平添了几分美色,花色与她一样,表面让人怜惜,实则坚强依旧,满溢着生命与力量。忽然,她将花别在他衬衫第三颗纽扣上。带着体温的水珠渗入棉质布料,在他心口烙下永不褪色的樱纹。这一刻,他沉寂了数年的心,突然加速。
“谢谢你……”不知道是她多少次说出这三个字。她转身走入渐停的雨幕,向医院的方向走去。“谢谢你!再见!”她回头向他挥手告别,与此同时,一只不知名的鸟,高鸣一声,撕开阴翳。她和他同时抬头望向那只鸟,雪白的羽翼反射着久违的阳光,橘红色的喙仿佛衔来了夕阳。
“嗯……学校再见…”他点头示意,与她告别。
她向前走去没再回头,夕阳下,她的背影深深印刻在他的眼中……
“喵~”他听见了熟悉的叫声,猛然低头看到了让他毛骨悚然的画面,黑猫走到了他的脚边,静静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
“怎么又是你!”他有些崩溃,顾不得心脏传来的窒息感,抬脚想要赶走这只寄宿在他心里的黑猫。
黑猫灵巧地躲开,跳到了栏杆上,深邃的瞳孔与他对视良久,然后转身离去,和它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
窗外交错驳杂的枝叶敲打着玻璃,将他的思绪从过去拽回。他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手边是今早签下的遗体捐赠协议,书架上《飞鸟集》里干枯褪色樱花书签夹在那页:生若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
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一滴滴雨掉落在混凝土地、沥青路面、草坪……即使是来自同一片阴云的雨滴也有属于各自的归宿,也有属于各自不同的命运。或许人总会不自觉在百无聊赖的时刻开始回忆往昔吧,他本以为那些属于童年的回忆早已磨灭在脑海深处,但此时雨声似乎激活了那些记忆……
十岁那年他在医院里度过了一个特殊的生日。父亲在院墙外点燃的一根又一根香烟,母亲一夜之间多出许多白发。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母忽然之间老去了。
窗外的樱花一点点绽开淡粉色的花瓣,一如他瘦弱纤细的手背上留置针边上晕开的浅浅血渍,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无助地望着陌生的天花板,耳边传来母亲与医生的交谈,有些微弱听得并不真切,然后便是母亲尽力压抑着的抽泣声……
几天前他摔倒在跑道上,本以为是简单的意外,结果他却被带到了医院,在迷茫中做了一项又一项检查,看着护士用粗大的针管抽走猩红的血液。
许久,门外没了声音,母亲轻轻推门走了进来,见到他已经醒了,母亲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强撑着微笑。
“已经醒了啊,怎么样摔到的地方还疼吗?”母亲走到床边,关切地询问。
“嗯,已经不疼了”他没有深究父母的异常,或许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好,别害怕,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母亲轻抚着他的手,不再言语。
吱呀一声,父亲推开病房老旧的门,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蛋糕,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雪白色的奶油上面摆着两个鲜红色的草莓。
“生日快乐”父亲强打着精神为病床上的儿子送上生日祝福。
“谢谢爸爸”他微笑着,接过那个小小的生日蛋糕,雪白的奶油与鲜红的草莓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许个愿吧”父亲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根蜡烛,插在白色的奶油上,只是似乎插歪了显得有些摇摇欲坠。父亲用打火机点燃蜡烛,尝试了几次,终于橙黄色的微弱火焰在病房里摇曳着升起,晃动着、生长着,仿佛是在逐渐蚕食着生命。
他闭上眼睛,在父亲和母亲的注视下,缓缓低下头。其实他根本想不到要许什么愿望,只是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父母的眼睛。
最终他在心中默默地念起“希望爸爸妈妈身体健康长命百岁”看到这两天父母迅速老去的身影,这是此刻年幼的他首先出现的愿望。他睁开双眼,吹灭了摇曳的烛火。
父亲和母亲眼睛里盈满泪水,却还是微笑着鼓掌,祝贺着他又长大一岁。
天空变得越来越阴沉…他们谁都没有发现,窗外的樱花树上有一只毛色漆黑的猫,正注视着这一切……
他用勺子将蛋糕分给病床边的亲人,母亲吃下裹着奶油的蛋糕,哽咽着把泪水与蛋糕一起咽下。
“嗯!真甜,长大了就是不一样,真懂事!”母亲毫不吝啬地夸赞他的懂事与孝顺。父亲却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站到窗边,仰起头,宽阔的后背在微微颤抖……在母亲的催促下,他挖起一块蛋糕送入嘴中,奶油很甜很甜,草莓也很好吃……十八年后的夜晚,他仍然能够想起这天,这个特殊的生日,至今口腔中仍然残存着那个极其普通但又极其特殊的蛋糕的余味。
数日后,终于获得了出院的允许,父亲忙前忙后办完了所有手续,将厚厚一沓材料塞入包中拉上拉链。
“来吧,我背你吧,咱们回家!”父亲在他的病床前弯下腰,手上提着他住院数日的行李。
“不用了,我能走的。”虽然摔伤的脚还有些疼,但已经能够行走,于是他拒绝了。
“没事的,上来吧。”父亲仍然坚持着,于是他不再拒绝,双手搂住父亲的脖子,将身体靠上父亲的背。父亲感受到背上传来的重量,于是用手臂勾住他的双腿。
“要起来喽。”父亲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稳稳地向医院外走去。上一次被父亲背还是很小的时候,那些记忆他早已记不清了。父亲背上传来的温度、气味都让他感受到温暖与安心,他们缓缓地穿过医院走廊,尽管周围是喧嚣的病患,但此刻他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只属于彼此的世界。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父亲自顾自地讲着,声音逐渐里出现了些许哽咽,但很快又消失了。
他什么话都没有说,默默数着父亲后脑勺上多出来的白发。突然他注意到,父亲的脊柱在皮肤上突出自上而下的几个凸点。“是什么压弯了父亲的腰呢,生活吗,还是我呢?”他静静地想着,心脏深处传来一阵刺痛……
走出医院,他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天空,天空还是那样的阴沉,窗外的樱花树原来比他想象中大得多,此时也有更多的花开了,只是开出的花或许一次都见不到阳光就要被快降下的雨毁坏了。
十三岁的夏季,在喧嚣的蝉鸣声里他终于知道了那个早有预料的真相。
自三年前父亲背着他走出医院的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彻底改变了。他不再被允许参与高强度的运动,甚至不被允许情感有剧烈的波动。他像一只被拔去羽毛的飞鸟,只能无助地望着天空中自由翱翔、恣情鸣叫的同伴。
老师看他的眼神从一开始的同情到后来逐渐的漠视,同学们虽然并不知道真相,但也懂得察言观色,渐渐地疏离了他。
他的周围逐渐变成了真空,他像离群的鸟,寻不到归宿,起初他不知所措、变得焦虑,但是每当这时心脏深处总会传来阵阵刺痛,于是他的情绪逐渐消失,悲伤消失了、喜悦也消失了,他变得淡漠如一片宁静深邃的死水潭。
于是他拿起了书,各种书,从小说到诗集到散文,将空闲时间都埋进了字里行间。
蝉鸣似乎有穿透人心脏的能力,心跳竟与之共振,让他变得心慌,变得烦躁起来。父亲和母亲的工作都相当繁重,所以和往常一样,他独自在家。他像往常一样看着书,只是总是静不下心来。
“喵!”突然的尖历的猫叫声,刺破了蝉鸣。
他猛然抬起头来,隔着玻璃一双深紫色瞳孔与他静静对视。这是一只黑色的猫,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毛,眼睛是深邃的深紫色,仿佛是摄人心魄的深渊。它不再叫,而是举起爪子优雅地舔着毛,阳光在它的黑色的毛发上折射出五彩的光。
他看得入了迷,不觉间他打开了玻璃窗,将手伸了出去,突然黑猫窜入了房间,一下子就消失了。他赶忙去寻找,他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听见了一声“喵~”,黑猫正端坐在走廊的尽头,父母的房间的门口,好像是在引诱他前往。
他快步走过去,它却又窜进了父母的房间,跳上了柜子,“吧嗒”一声,它好像把什么东西从柜子顶上弄到了地上。黑猫在房间里上蹿下跳,躲开了他又跑到了门口,他站在父母的房间里面对眼前诡异的生物有些无奈。
突然,他低头看到,被猫扫到地上的包里露出几张纸,印着常去的那家医院的名字和标志。他有些好奇,捡起了他们。
“喵~”黑猫端坐在门口,就那样直直地坐着,用它深紫色的瞳孔注视着他,好像是在提醒他什么。
他没再理会,抽出那几张纸,把它们凑近,“先天性心肌纤维化”、“预期寿命十五到二十年”几行印刷字深深刺进了他的眼睛,他的心脏瞬间好像被人紧紧掐住。
先天性心脏病?预期寿命十五到二十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反复复地检查这几页纸,结合这三年来的种种,他也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真相,他甚至忘记了悲伤,只有心脏传来的窒息感在提醒他的痛苦。原来他的生命从十岁起就开始了倒计时!
盛夏的蝉鸣依旧喧嚣,而那只揭开真相的黑猫早已不知去向。
“喵~”熟悉的叫声穿十多年的岁月,惊醒了躺在床上回忆往昔的他。带着惊讶与疑惑,他坐起来,朝玻璃窗望去。这不可能,竟是和当年一模一样的黑猫,一样的体型一样的毛色一样的深紫色瞳孔。更奇怪的是外面正在下着雨它身上的毛却没有沾上一点雨水。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心脏越发强烈的窒息感提醒他生命的倒计时似乎已经所剩无几了。
“喵~”和十五年前一样,黑猫优雅地舔舐着爪子上的毛发。
“拜托了,晚些再来吧,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他平静地向黑猫说着,仿佛它已经成为了一位他的好友。
“…”黑猫放下爪子,静静地端坐在窗台上,雨好像无法接触到它。它用深紫色的瞳孔注视着他,仿佛是在审视他的灵魂。随后,黑猫转身离去,消失在雨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