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欺骗了他。
她背身离开河边的他,向着医院走去,穿透云层的太阳格外的强烈,像一把把利刃刺向她用谎言编织的护甲。她加快了脚步害怕如果在他面前多待一会儿,所有的谎言都会崩溃,她又一次鄙视起了自己的灵魂。
面对他的关心,她说了谎,今天并不是她第一次知道祖父的病的真相,实际上三个月前她就偷听到了医生的话,知道了祖父的时间所剩无几。刚才雨中那半真半假的眼泪,让她自己都感到恶心。
她逃到了医院,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她扶住墙壁,一步步挪向祖父的病房,她不敢面对日渐消瘦的祖父。
轻轻推开门,监护仪按节奏闪着光,祖父安详地闭着眼睛,呼吸声平缓。她放松下来,慢慢走到床边,疼痛总是整夜整夜地折磨这位劳苦了一辈子的老人,难得能够安稳地睡着,她不忍心吵醒爷爷。
祖父的手放在床边,这双手骨节分明,薄薄的皮肤上有数个触目惊心的针孔,看着这双从小牵着她长大的手,她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这双手,曾经那么有力,如今却显得如此脆弱。
她轻轻伏在病床上,压抑着自己的眼泪,祖父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声安抚着她的情绪,渐渐地她也沉沉睡去。
她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所有噩梦的根源。
那晚雨下得很大,她的母亲坐在沙发上,不断地拨打着电话但始终没有接通。她抓挠着头发,原本柔顺的长发变得杂乱,她的嘴唇惨白,眼睛布满血丝,显然她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走到母亲的跟前,母亲严厉地命令她回到房间,然后继续拨打电话。
她回到房间,将门虚掩,凑到门缝边。终于母亲的电话打通了,她听不清讲了什么,只知道电话时间很短,挂了电话之后母亲便把头埋进双臂,然后就传来抽泣声。
过了很久,她已经很困了,父亲推开门从外面回来,最近父亲总是加班,很少回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我为了你!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放弃了钢琴!放弃了梦想!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母亲的声音歇斯底。母亲愤怒地质问着父亲,她发现了父亲出轨的事实。
那晚的很多话她都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的声嘶力竭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父亲的沉默不语。她躲在门后害怕极了,她从来没想到过,在电视剧里出现的狗血剧情会发生在自己父母的身上。
她不敢走出房间,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母亲一边愤怒地喊一边将一件件她精心挑选的家具推倒、砸碎,屋子变得一片狼藉。而父亲只是木讷地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被他逼疯的女人,摧毁这个早就不成家的家。
母亲来到了放在角落用布盖住的钢琴边。母亲原先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据说曾经有机会登上更大舞台,却因为婚姻放下了黑白键,转而为家庭操劳。母亲一把扯下盖在上面的白布,愤怒地打砸着这架象征着她的青春的钢琴,弦崩断抽打在母亲的手臂上留下一道血痕,但她好像感受不到一样,只是一味地将黑白键践踏在脚底。
随着打砸,钢琴发出了诡异刺耳的声音,与小时候母亲为她演奏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终于她累了,瘫坐在废墟中,眼睛死死地盯着无言的父亲。她没有听见父亲讲了什么,只知道父亲推开门走进了暴雨之中。母亲望着紧闭的门,嚎啕大哭。
她忘记了这个晚上是怎么过去的,只是清楚地记得,第二天早上睡眼蒙眬中,母亲轻轻抚着她的额头留下了一句:“对不起,记住以后要为了自己而活……”。然后母亲就拉着行李箱离开了,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母亲……
也是这天祖父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回了古城的小巷子,她什么也没带走除了地上的一个白键,从此她与祖父相依为命,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只能被称为房子的家。
“别走…妈妈别走…”呓语中她说出了当年没有出的挽留。
祖父醒来,看到她眼角的泪听到她的呓语,已然忘记了自己身体的痛,祖父用他干枯的手轻轻抚摸她的头,想要安抚这个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离别的孙女。
她感受到了祖父的手从痛苦的回忆中醒来,看到祖父慈祥的微笑,她赶忙抹去眼角的泪。
“爷爷,你醒了呀,怎么样还好吗?要不要去叫医生?”她关切地询问着。
“没事的,不用担心我”祖父只是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刚刚我还梦到,前几天你硬拉着我到河边散步了”
“因为春天到了河边很漂亮啊,而且…而且我也想和爷爷多待一会儿嘛…那爷爷还记得吗,那天……”她说着说着总感觉喉咙发紧,眼睛也逐渐变得模糊,可是她还是尽力装作正常,与祖父聊着天。
实际上,三个月前当她知道祖父的病的真相时,她就开始找各种理由拉着祖父一起出门,有时是一起买菜,有时仅仅是一起散步……
祖父和孙女在黄昏的病房里聊着天,橙黄色的房间里,两人都在回避着那最令人绝望的事实,两人不停地聊着,相依为命的数年使他们有着说不尽的话,仿佛黄昏不会结束,仿佛樱花也不会落尽……
数日的阴雨终于在昨日停歇,清晨的闹钟将她唤醒。
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她仔细检查自己的状态,眼睛有些血丝,眼袋有些浮肿,不过还好并不严重,还可以用熬夜学习这个万能的谎言来掩饰。
她像往常一样走进学校,她来得不算早,教室里已经有人了。她环视整个教室并和熟悉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同学和她聊着昨晚热播的电视剧,虽然她没有看过,但是她有特意做过功课,所以装作很感兴趣,积极附和着,这应该不算是谎言吧,她默默想着。
今天又似乎有点不一样,和同学聊着天时,她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眼神不时飘向窗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朋友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情让她分心,她回过神来,微笑着摇了摇头,但那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临近上课,她已经坐到了位置上开始预习,门口不断有人慌忙地往教室里走,忽然一个纤弱的身影靠近她的身边,他身上是和昨天差不多的白色衬衫,右手被石膏和绷带束缚着,和别人一对比,她更觉得他身形的瘦弱。
他脸上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淡漠神情,仿佛这个世界都与他无关,但是他的淡漠里并没有那种俯视众生的自大,而更像是被世界排除在外,然后在无数个这样的日夜,他逐渐接受了孤独。
她抬起头,在一瞬间他和她的目光相遇,然后在下一瞬间分离。上课铃适时地响起,他经过她的位置,带起一阵微弱的风,继续向后排走去。
她低下头,黑色如瀑的长发挡住了少女发烫的脸颊,此刻她明白了他已然在自己的心里有了位置,这绝对不是谎言。
课堂上和往常一样,室内高二氧化碳的环境和刚刚好的阳光让许多同学昏昏欲睡,老师看着座位上一个个眼神越发迷离的学生,无奈地扶额,然后转身在黑板上抄录上一道例题。
“大家把这道题做一下,一会儿喊个人上来写”老师不愧是老师,只要一句话就能让学生们清醒。同学们一边解题一边祈祷不要选到自己。
5分钟过去,老师四处踱步,这道题并不简单,老师一边看同学的解法一边摇头。
“你上去写一下吧”老师站到她的位置旁,看到她的答案,终于满意地露出了微笑,于是让她在黑板上写出自己的答案。
她很快写完了答案,老师没有让她回到位置,而是毫不吝啬地对她进行夸奖。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夸奖,只是浅浅地笑着。在下面的同学们眼中,她无疑是完美的代名词,学习成绩优异、外貌与气质俱佳,性格也无可挑剔,据说她还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跨国公司的高管父亲、钢琴家母亲,她简直就是一位大小姐。
所有完美的印象都是她日复一日的努力和谎言打造的。从那个雨夜起,她厌恶每一双知道了她父母离婚后对她同情心泛滥的眼睛。人们只要知道了她父母离异的事实,由她努力而获得的所有成绩都被忽视了,人们只会说“真可怜啊,从小爸妈就离婚了”。
于是,她开始用谎言编造一个完美的家庭,家里有在跨国集团担任高管的父亲,虽然经常在外出差,但是常常会给她寄来各地的纪念品,在工作之余也会关心她的生活学习,母亲则是小有名气的钢琴家,曾经甚至在欧洲举办过属于个人音乐会。
于是,她变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完美女生,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的荒谬,每次讲到相关的话题,心中的刺就扎得越深。
她站在讲台上,和她过去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接受着来自下面同学们的目光。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她偷偷地把目光投向后排,那里有她在意的他。可是他并没有像别人一样看着她,只是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题还是看书,她有些失落,是自己还不够优秀不够有吸引力吗,不对,她在心里否认了这个想法,他从来都是这样,没有看着自己才是正常的,她只是自顾自地烦恼。
为什么,为什么他只是给她撑了一会儿伞,只是听她讲了一会儿话,只是安慰了她两句话,就让她开始如此在意他的反应,这实在是太不正常了,做回座位后,她看着黑板,思绪却不知道飘向了何方,她用手指绕着一缕头发,将它卷起又散开,她烦恼着,她思索着。下课铃响起,却仍然没想明白答案。
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对于他这个人,她了解的太少了,甚至在昨天之前,她都会遗忘他的存在。于是她决定要好好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或许进一步了解他之后,就能够解释自己心中那份无法言明的情感。
观察日记一:
我隔着半个操场的喧闹望向他。
蝉鸣、篮球撞击地面的钝响、女生们跳长绳时飞扬的发梢——这些属于青春特有的躁动,在触及他周身三米时便骤然消音。他靠在那棵老槐树下,膝头摊着一本硬壳书,阳光穿过叶隙在他肩头碎成光斑,像给一尊石膏像打上了流动的金箔。翻页的间隙,他偶尔将目光投向操场上,跑着、跳着、笑着、闹着的同学,眼底似乎有一丝羡慕?
真奇怪,明明所有人都在流汗。
前排的男生们追着足球疯跑,T恤后背晕开大片汗渍,他却连衬衫领口的纽扣都系得一丝不苟。汗水?或许他天生就没有汗腺。我恶毒地揣测着,脚尖无意识碾着一颗小石子。体育老师吹哨集合时,他合上书,用食指抵着书脊轻轻一推,仿佛那本书是某种精密仪器,容不得半点粗暴。体育老师也没有追究他逃避运动,或者说根本没有在意他。难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注意到他?
他起身,掸了掸裤腿并不存在的灰尘。阳光突然晃进我的眼睛,再睁开时,只来得及捕捉到他走向教室的背影,逆着阳光,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白衬衫被风吹出细微的褶皱,却又在下一秒恢复平整,仿佛连气流都不愿触碰他。
观察日记X:
又一次,他坐在阅览室靠窗的角落,橙黄色的夕阳在他的白色衬衫上撒下金色的雨,我站在两个书架后,随手拿起一本书,望着他的背影出了神。他面前的书桌上摊开了一本《雪国》,好像是叫川端康成的日本作家写的。时间的流速在逐渐昏暗的阅览室放缓,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书页中的某行文字,大概是对书中的文字产生了共鸣?
“喵~喵~”细小的猫叫声,同时吸引了我和他。顺着声音望去,一只橘猫跳上了窗台,它的颜色和夕阳一样,毛发像绸缎一样平整柔顺。它趴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他,他并没有无视,而是转过身体面前橘猫。他慢慢伸出手,一点点接近,像是害怕吓到它,橘猫瞄了眼,并没有反应继续趴着,很是惬意。他的手终于碰到了它的毛发,然后轻轻地顺着毛发抚摸起来,橘猫也显得相当享受,他的眼中满是柔软的光。他竟然会去温柔的撸猫,有些惊讶……
观察日记到此结束,后来她把这本记录本压在了抽屉深处…成为了她心底的秘密。
“砰----”她一下子手没拿稳,厚重的书和中间夹着的记录本,重重的砸在地板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阅览室里并没有什么人,她松了一口气,正打算弯腰去捡起它们。
“他竟然会去温柔的撸猫,有些惊讶”他竟抢先一步捡起书和记录本,鬼使神差地读出了最后一行。
清澈的声音却像厚重的夕阳为她的脸上覆上红晕。她僵在原地,指尖死死掐住校服裙摆,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酸涩的云。
“对不起…”道歉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她发出的声音小得几乎无法被听见,她低着头,不敢看向对面的他。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人写进文字里。”他翻看着观察日记,“有人说,人只有被观测的时候才是真正存在的,或许…”他的话里并没有怒气,反倒是有些高兴,他将记录本合上,在衣服上掸去灰尘,交还给她。
“啊?你不生气吗?”她抬起头,预想中的责备并没有发生。她觉察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最后的“或许”中似乎藏着落寞,她想问但不好意思说出口。
他再次弯下腰捡起那本她用来当作遮挡的书,翻到封面。
“《心》啊,夏目漱石写的,挺难读的,你有看过吗?”他有些坏心眼地问到。
“呃…正在看呢…”她低着头,脚尖碾着木质地板,又一次开始说谎,可是这次的谎言有些单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将书放回书架上的那个空位。
“快回去吧,天色不早了”他转身离开,原处留下了浅浅的消毒水的味道。
她愣在书架旁,看着消失在拐角的背影,陷入了沉思,“他究竟知道我多少呢”。
好奇心驱使下,她取下了那本《心》,翻开厚重的硬壳封面,一张小小的纸条滑落,她捡起来看向下面清秀的字:
“成为真实的你”
她被这六个字击中了内心最深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母亲离开前所说的“要为自己而活”她感觉到心脏传来的刺痛和脑内的轰鸣。
原来她的谎言从来没有对他生效,他早已看穿了她。
这个傍晚,她已经忘记了她是如何走出阅览室然后走到祖父的病房的了。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条,直到墨迹模糊在了一起,就像被谎言模糊了的自己。
祖父也看出了她的异常,但是病痛已经让他没办法说出任何一句安慰了,痛苦中的老人,只能用自己手握着孙女的手。
她终于没办法压抑悲伤扑在祖父的病床上,嚎啕大哭,泪水浸湿了祖父的病号服,她的心痛与不舍在这一刻化作了哭声里的哀求。
祖父的眼中也泛起了泪光,尽管无法言语,但他的眼神充满了对孙女的爱与不舍。她紧紧地抱着祖父,仿佛这样就能阻止时间的流逝。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原本所剩不多的樱花在越来越大的雨里摇摇欲坠,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她的哭声融入了雨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悲伤。
深夜,随着最后一片樱花在雨中掉落,祖父的心跳逐渐变缓直到逐渐消失,监护仪发出尖利刺耳的警报声,穿透亮着诡异的光的医院走廊,穿透死寂一般的黑夜。
她攥着祖父的手不肯松开。那只曾牵她走过古城青石板路的手,此刻像一片干枯的落叶,体温正从指缝间流逝。窗外的雨突然狂暴起来,在玻璃窗上炸成惨白的花,黑猫的影子掠过玻璃,深紫色瞳孔映着最后一瓣樱花坠入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