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离去后,她在无尽的悲伤中强撑着身体,送祖父最后一程。她身着黑色素裙,神情平静得近乎麻木,只是用点头致意来回应宾客们的“节哀”。
她始终静静地站在细雨中,任凭雨水打湿素裙。湿透的布料黏在皮肤上,像一层冰冷的茧。雨水顺着头发滑过脸颊,冰冷、咸涩。
雨渐停的阴天,她终于回到了学校。班级的氛围从她踏进门的那一刻就发生了变化,原本聚集在她的座位边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识相地离开了,她在座位上坐下,收拾起几天来堆积的作业和试卷。
几个平时看上去要好的朋友,凑上前来安慰几句“节哀”,眼神里同情中夹杂着探究,她不想理会,只是微微点头示意,朋友们见此也只能悻悻离去,她的位置周围成了真空区。
“听说她父母根本没来……之前说的跨国高管父亲是假的吧?”
、“是啊…是啊,说不定钢琴家母亲也是假的…” 耳边的杂音越来越多,同学们聚集在教室的后面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她精心编织的谎言已经站不住脚了。
如果是过去的她,她可能会准备好,伪造的聊天记录、照片,再用甜美的声音、无懈可击的表情让他们闭上讨论的嘴。可是如今,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越过狭小的窗户,望向远处摇曳的柳枝,仿佛没有听到。
她嘴角没有笑意,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沉寂的空白。她不再开口解释,不再维护那个精心构建的“完美家庭”幻象。沉默,是她为自己筑起的新壁垒,坚硬而疏离。
同学们的怀疑在窃窃私语中发酵,她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隔绝了所有声音。这份刻意的“失聪”,是她卸下伪装后,笨拙而决绝的保护色。
照例,临近上课,他才走进教室,班级里的议论声短暂停止。经过她的位置,他和她默契地点头致意,她看向他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依赖,而他依旧是那样的平静。他走到后排的位置上,放下书包,坐下,然后教室里多了一个真空区。
教室里的议论声很快在教室后方重新响起。那些关于“跨国高管父亲”、“钢琴家母亲”真伪的揣测,像细小的芒刺,即使她努力竖起沉默的壁垒,也难免有几根穿透进来,扎在心上。她深吸一口气,将目光从窗外摇曳的柳枝上收回,强迫自己聚焦在摊开的课本上。墨黑的铅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祖父慈祥的笑容、母亲决绝的背影、父亲模糊的脸庞……混乱的影像在脑海中交织。
放学铃声如同救赎。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将那些探究的目光和未尽的议论抛在身后。回到祖父留下的、弥漫着陈旧书墨与淡淡药香的老屋,推开陈旧的木门,巨大的空虚感瞬间将她吞噬。
每一个角落都残留着祖父的气息:躺椅上搭着的旧毛毯,窗台上几盆依旧青翠却无人修剪的绿植,书桌上那副老花镜……她强忍着酸涩,开始整理祖父的遗物。
衣物、书籍、一些零碎的老物件……她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的告别。在书桌最底层,一个蒙尘的樟木箱被拉了出来。箱子很沉,推开箱盖,一股混合着旧木头、纸张和某种奇特松香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堆放着一些泛黄的旧照片、信件,还有一个用褪色的深蓝色天鹅绒布小心包裹的长条形盒子。
她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解开了天鹅绒布上的细绳。盒子打开——
一把断弦的小提琴静静地躺在其中。
琥珀色的琴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一道显眼的裂痕如同干涸的河床,蜿蜒在面板中央。最细的那根E弦从中断裂,无力地垂落,像一道凝固的泪痕。琴弓的马尾毛失去了光泽,显得干枯杂乱。琴颈上,刻着一个模糊但依稀可辨的花体字母,是她母亲名字的首字母。
空气仿佛凝固了。她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拂过那道裂痕,冰冷的触感直抵心底。祖父替母亲保留下这属于青春的,将它尘封在时光深处。
这不仅仅是一把琴,它是母亲未能奏响的青春,是梦想被现实粗暴折断的见证。她轻轻拿起这边被遗忘在时间里的琴,发现琴盒里还有一张泛黄的纸。
打开这脆弱的纸片,上面画着五线谱和密密麻麻的音符。她看着乐谱,属于音乐的记忆瞬间被唤醒,这是一首未完的曲子,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她翻到背面,看到了熟悉的字迹,娟秀的字形间藏着不易察觉的慌乱。
“这首曲子,送给我亲爱的女儿,愿她此生无忧无虑”那是她数年未见的母亲留下的话,是一句真挚的祝福。
这句祝福却像一把温柔的刀,刺得她的心生疼。
她的眼前忽然模糊,母亲拖着行李箱离去的背影又一次出现,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那么爱她,为她谱曲的母亲又会那么决绝地抛下她,独自离去。
为什么?她的思绪翻滚着,试图拼凑那个雨夜之后被刻意封存的碎片。
母亲,那个曾经指尖流淌出美妙音符、眼中闪烁着星光的女人,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在丈夫日渐冷漠的忽视中,早已被磨平了棱角,熄灭了光芒。她的钢琴梦想被束之高阁,蒙上灰尘,如同这把尘封的小提琴。
她为了家庭放弃了一切,换来的却是背叛和谎言。
“无忧无虑”……
母亲或许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个也曾被父母祝福“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母亲是不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那条即将重蹈的、被“完美家庭”谎言所铺就的荆棘之路?
那个雨夜,母亲或许在崩溃中看清了:这个充斥着谎言、背叛和压抑的家,本身就是女儿“无忧无虑”的最大阻碍。她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女儿眼中又一个被生活磨平、充满怨怼的“榜样”,或者更糟,让女儿学会同样的压抑和伪装。
或许,母亲的决绝离去,并非不爱,而是一种绝望之下的、扭曲的“保护”和“自救”。
那句写在乐谱背面的祝福,是她唯一能留下的、最纯净的祈愿,是她作为母亲,在深渊边缘挣扎时,对女儿未来所能寄托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
希望女儿不要像她一样,被“完美”的枷锁困住,被无爱的婚姻埋葬,希望女儿能拥有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无忧无虑”。
一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泛黄的纸片上,“无忧无虑”四个字被晕开,墨迹氤氲,像一个深邃而哀伤的瞳孔,无声地注视着她。
这泪水不仅为祖父的离去,为母亲的缺席,更为这份迟来的、带着巨大伤痛的理解。她终于明白,母亲的离开,是梦想被碾碎后的逃亡,是尊严被践踏后的最后反抗,更是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试图为她推开那扇通往“无忧无虑”的、沉重的大门。
只是这道门,被推开的方式太过惨烈,留下的伤口,至今仍在滴血。她只能理解,但可能永远做不到原谅……
几天后,她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平静再次踏入学校阅览室。
喧嚣被厚重的门隔绝在外,熟悉的墨香和纸张的气息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她习惯性地走向那个靠窗的角落,果然,那个清瘦的身影已经在那里,夕阳的金辉为他专注的侧影镀上柔和的轮廓。
她从书架上取下那本《心》然后在借阅卡上紧挨着他的名字写下自己的名字,她莫名地有些高兴。她在他斜前方坐下,中间隔着一整个书桌,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眼神专注于文字,只在她到来时有过一瞬动摇。
距离依旧存在,但不再是冰冷的隔绝。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撕下一页空白纸。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窗外那片云像不像孤独的鲸”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和他说这有些突兀的话,或许只是想开启一个话题。
她将纸条小心翼翼地折好,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轻轻地将纸条推向他的方向,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尘埃。
他翻页的手指顿住,目光落在纸条上,微微一怔。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夕阳的余晖,与她匆匆躲闪的目光有一瞬的交汇。没有言语,他拿起纸条展开,看着那行字,然后抬起头看向窗外。
他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掠过,像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随即又归于平静。他拿起笔,在纸条下方空白处,流畅地写下一行清秀的字迹,然后将纸条重新夹回书页边缘,轻轻推至她的方向。
她拿起纸条时指尖冰凉:
“她或许是在用鲸歌吟唱悲伤”
这行字像一道微光,穿透她心头的阴霾。那行清秀的字迹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她冰冷的心绪。她又写下:
“那你听得懂它的歌吗”她拿出那张乐谱,将它和纸条一起传递。
看到泛黄的乐谱他显然有些惊讶。眼神和下意识的动作不会说谎,他紧紧盯着乐章,眼神专注,左手手指轻轻地用笔打着节拍。
过去她也曾观察到过这样的动作,所以她猜测,他也会乐器。过了很久,他终于放下乐章然后在纸条上郑重落笔。
“真挚的情感是生物共通的语言”
他读懂了藏在乐章中的感情!她心中的喜悦难以压抑,她终于找到了那只与自己同频的鲸!
纸条像一只沉默的信鸽,在书桌隔出的空间里往返。没有声音的交流,只有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微响,和空气中流淌的、难以言喻的默契。
每一次传递都让那无形的距离缩短一分。纸条交流持续了几天,像一道裂缝,逐渐破开她的心墙,在她压抑的世界里带来一丝微光。
那天,天气预报说晚上有流星雨。一个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再次撕下纸条,笔尖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今晚有流星雨,城郊的视野最好。…
要一起去吗?”
发出纸条后,她立刻把脸埋进摊开的书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捕捉着任何一丝来自他方向的动静。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心跳。
终于,极其轻微的摩擦声传来——纸条被推到了她的手边。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手指微微发凉地拿起它,展开:
“好。”
只有一个字。简洁,清晰,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开巨大的涟漪。悬着的心重重落地,随即被一种轻盈得近乎眩晕的雀跃填满,不自觉地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多日不曾出现的笑。
放学后,他们在约好的、离校门稍远的公交站碰头。没有刻意的等待,几乎是同时到达。彼此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语,像早已排练好一般,默契地上了那辆通往郊区的末班车。车厢空旷摇晃,两人并排坐在靠后的位置,中间隔着礼貌的二十公分距离。
窗外,城市的灯火逐渐暗淡、后退,被越来越浓的暮色取代。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不再令人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她偶尔偷偷用余光瞥见他望向窗外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夜幕彻底低垂,深蓝色的天鹅绒上,碎钻般的星辰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银河像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际。初夏的夜风带着寒意,吹散了白昼里的燥热,吹拂着草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们并肩坐在她带来的毯子上。初时,依旧无言,只是仰望着头顶这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感受着宇宙的寂静与自身的渺小。偶尔,一道银亮的轨迹倏然划过,引起一声低低的惊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星空的壮阔给了她勇气,也许是身边的沉默太让人安心,她轻轻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银河。
“以前…我总说很多话。”
他依旧仰望着星空,下颌的线条在微弱的星光下显得柔和了些。片刻后,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传来。
“现在这样,很好。”
一阵舒适的沉默再次降临,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流星似乎更频繁了一些。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草香和寒意的空气,终于鼓起勇气,微微侧过身看向他。黑暗中,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似乎映着星光。她轻声说:
“我在爷爷的遗物里找到了一把断弦的小提琴,那是属于妈妈的青春。那份乐谱,被好好地藏在断弦的琴下,是妈妈离开的那天写给我的”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人,尤其是对他,提起这些深藏的、真实的碎片,不再包裹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袒露的痛楚和轻松。
他缓缓地转过头。星光下,他的面容半明半暗,眼神却异常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沉默了几秒,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
“它们…有自己的声音。也承载着各自的情感”
她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即使是断弦的琴,也有机会诉说自己的情感吗?”
他凝视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然后目光重新投向深邃的夜空,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感慨。
“这片星空,即使不说话,也震耳欲聋。”有些话不必说清,有些话没办法说清……
就在这时,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颗异常巨大、明亮的流星,拖着燃烧般璀璨夺目的长长光尾,如同神祇掷下的银枪,轰然划过他们头顶的整片天穹,瞬间将整个望星坡映照得如同白昼。
两人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完全被这宇宙的壮美奇观摄住了心神,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寒冷,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
流星消失后,那辉煌的光影仿佛还残留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热的印记。也许是这极致星光的魔力,也许是刚才那番触及灵魂的坦诚话语终于打破了最后一道无形的屏障。她感到自己一直紧绷着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疲惫和随之而来的松弛感包裹着她。她几乎是毫无意识地,身体微微向他那边倾斜,手臂外侧轻轻、轻轻地触碰到了他的手臂。
隔着两人薄薄的衣物,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手臂传来的、真实而温热的体温。她的大脑在瞬间空白,身体僵硬了一瞬,几乎要立刻弹开——这是她长久以来习惯的自我保护反应。
然而,他没有移开。
他的手臂稳稳地停留在那里,温热而坚定,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峦,接纳了她这微小的、试探性的靠近。甚至,在她屏息的瞬间,她感觉到他的手臂似乎也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她这边回应般地贴紧了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足够了。
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暖流和安心感,从两人手臂相贴的那一小片肌肤迅速蔓延至四肢,驱散了夜的寒意。他们就这样静静地靠坐着,手臂外侧紧紧相贴,共享着旧毯子的温暖和头顶无垠的、震耳欲聋的星空。
物理的距离消失了。心灵之间的屏障,早已消融殆尽。风依旧清冽地吹拂,草叶依旧沙沙作响,但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无声的、强大的暖意和连接。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沉浸在这份来之不易的、纯粹的宁静与靠近中,仿佛两颗在广袤宇宙中终于找到彼此轨道的伴星。
夜渐深,流星的频率低了下来,星光依旧璀璨。寒意也愈发深重。他们默契地收拾好东西,默默踏上归途。
回程的车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车厢的摇晃和引擎的低鸣成了催眠曲。她不知不觉中,头轻轻地、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安心,靠在了他略显单薄却异常可靠的肩膀上。
他的身体似乎瞬间僵硬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随即,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没有推开,也没有说话,只是依旧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模糊光影。车窗玻璃上,映出两人依偎的剪影,在流动的光线中忽明忽暗。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再次映入眼帘,喧嚣的轮廓逐渐清晰。但这一次,那些灯火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眼,仿佛被望星坡的星光和手臂相贴的暖意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微光。
她口袋里,那块残破的、被摩挲得光滑的白键,似乎也沾染了一丝星空的暖意和来自他肩膀的温度。而他们之间,那曾经如同宇宙鸿沟般的遥远距离,终于在这片星空之下,完成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跨越。伴星的距离,在断弦的琴声中,被无声地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