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欧洲古典音乐与这间名为“拾年”的咖啡店相当适配,他坐在靠窗的桌边,面前摆着还未看完的《挪威的森林》。
小城的周末午后,路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几处凹陷的青石板上蓄着昨夜的雨,像破碎的镜子,散落在狭窄的巷子里,各自倒映着这座城。
这间“拾年”咖啡店和学校的阅览室都是他在这个喧闹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藏身之所。他翻开书到樱花书签标记的那一页,拿在手中,他的思绪透过淡粉色的花瓣,看到了那天将花瓣从他的头上轻轻摘下,别在他的心上的女生。
也是那个女生在这两个月里从原本的毫无交集逐渐变得亲近。在阅览室里,在夕阳下的回家路上,在流星雨映照的草地,还有这间咖啡店,她走进了他的每一个记忆点。
在他眼中,她是第一个主动“观测”自己的人,她没有像那些同学,老师一样渐渐疏远自己,而是一步步向自己走近。
他看着这片小小的樱花书签,一个个与她相关的画面出现在脑海,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拾年”的老板端着他点的拿铁,放在他的面前。
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
“你点的拿铁,诶!难得啊,难得见你笑一下!”
听到声音,他从记忆中回到现实,放下书签,才意识到刚刚嘴角的弧度,立刻恢复了往日淡漠的样子。老板放下咖啡,并没有离开,而是在他的对面坐下。
“这是那个女生送你的?”老板好奇地询问着。他并不在意,因为老板也算是他的朋友了。
“嗯算是吧。”他回答道。
“那天晚上,你带着她走进来,我可是被你们吓到了,特别是她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刚哭过,要不是和你认识,我都要报警了……”大概是店里没人的缘故吧,老板滔滔不绝地讲着。
“咳…咳…咳咳咳”他刚刚抿下一口咖啡,就被老板的发言惊到了,差点呛到。
“哈哈哈!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反应呢”老板大笑着“以前总觉得你成熟得不像个高中生,更像个快死的老头。但是,这段时间…你的状态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
他苦笑着回应老板过分准确的调侃。
“那你呢,还要守着约定多久”他放下咖啡平静地看向对面的男人,男人瞬间陷入了沉默,目光透过窗户,看向远方。
两人长久的沉默,古典乐独自流淌在宁静的午后……
初夏炽热的风吹过小巷,靠近地面的空气变得扭曲起来。
“快看!街对面的那个女生,是她吗!”老板突然示意他看向街对面。
他下意识抬头,透过玻璃和炽热的空气,看到了她的侧脸。她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得体。两个人隔着餐桌,男人一直在说着什么,而她只是微微低着头,眉头紧蹙,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她抬头只是瞄了一眼,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她抿着嘴唇,她内心的挣扎已经不需要猜了,而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还是滔滔不绝地说着。
突然,仿佛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她抬起头打断了了男人,男人愣了一会儿,显然是有些惊讶,随即男人站起身来,很快离开了。
男人离开后,她长舒了一口气,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靠在柔软的沙发里,然后她拿起桌上的柠檬水,用吸管吸入口腔,柠檬水很快见了底,她继续用牙咬着吸管在冰块间搅动,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她转头看向窗外,却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因惊讶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玻璃杯也险些滑落。她慌乱地站起来,离开座位。他也是同样的慌乱,连忙向店外走去。
一推开门,热浪像潮水一样涌向他的脸。初夏炽热的空气里,刚好他和她同时推开门,刚好她向这边走来,刚好他向对面走去。
“你怎么在这儿?”她和他站在小巷中间,她率先开口问道。
“刚好在这里看书”
“你…都看到了?”
“嗯”
“那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如果你想说,我会听”
“唉…你总是这样”她无奈地叹气。“明明就是想知道…”
“走吧,进去再说吧,外面太热了”然后她向咖啡店走去,带着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推开“拾年”沉重的木门,冷气和咖啡的醇香瞬间包裹了两人,古典乐依旧在流淌。她走向刚刚他所在的靠窗的位置,他沉默的跟在身后,而老板早已识趣地回到了吧台后,一边擦拭着杯子一边时不时地关注着两人。
她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挪威的森林》和旁边那枚淡粉色的樱花书签上,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蒙上一层复杂的阴霾。
“要喝什么?”
“和你一样。”
简单的问答后,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老板很快送来了一杯拿铁,她用细细的勺子轻轻地搅拌着咖啡,银色的勺子与杯子碰撞,发出清脆却又略显焦虑的声音。
他安静地等待着,没有催促,像阅览室里等待纸条传递时那样,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搅动咖啡的手指上。那纤细的指尖微微用力,泄露了主人内心的不平静。
终于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
“好甜…”她有些惊讶。“原来你喜欢喝那么甜的咖啡吗?”
“嗯…我不喜欢喝苦的…”他平静地回答,手指轻抚书签上樱花的轮廓。
然后他们再一次沉默。
终于她放下咖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人…”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视线紧紧盯着杯中已经变成漩涡的咖啡拉花,“是我父亲…”
这个答案并不算太意外,但亲耳听她说出,还是让他的心微微一沉。他想起老板刚才那句“跨国公司的高管父亲”——那个她精心构筑的完美家庭幻象的核心人物之一,此刻以如此真实又充满张力的方式出现了。
“他…找到这里来了?”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嗯。”
“他…想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清亮,只剩下被强行撕开旧伤疤的痛楚和倔强,“弥补?忏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的话语像浸透了柠檬汁的刀片,锋利又带着酸涩的刺痛。
“他给我看了一张照片,是他的女儿…很可爱的小女孩,穿着漂亮的公主裙,眼睛里全天真烂漫。提到他的新女儿的时候,他的眼里只有温柔,和当年的冷漠判若两人。”
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她第一次看到了从未体验过的父爱,却不是为了她……
“他要我回去和他们一起生活…”
他看着她眼中极力压抑的水光,想起河边那个为祖父哭泣的她,想起流星雨夜袒露心声的她。此刻的她,更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兽。那个在同学面前维持完美形象、在祖父面前强装坚强的她,此刻在他面前,只剩下最原始的真实——愤怒、受伤、无助。
“你…拒绝了?”他陈述着刚才目睹的事实。
“不然呢?”她反问,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破音的尖锐,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靠回椅背,“难道要我回去,扮演他‘改过自新’后‘幸福家庭’的装饰品?去对着一个陌生人叫‘妈妈’?去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然后提醒自己,我和妈妈…我们只是他人生剧本里被写坏、被撕掉的那几页?”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仿佛要将积压多年的怨怼和不甘一次性倾倒出来。
“或许…其实他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带我回去,只是惺惺作态,将自己包装成一个‘有责任心的父亲’。刚好,我拒绝了他,一切都如他所愿…”
她再次端起咖啡,果然还是习惯不了甜腻的味道。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樱花书签上。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深深的迷茫,“刚才拒绝他的那一刻,我竟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反而…很空。好像…好像最后一点可以恨的、可以怨的、可以抓住不放的东西,也没了。”她苦笑着,“是不是很可笑?我恨了他那么多年,现在他真来了,我却觉得…没意思了。”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他理解这种感觉。就像他的病,当死亡真正临近,最初的恐惧过后,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解脱。恨,也是一种强烈的情感寄托,当它消散,留下的往往是巨大的虚空。
“不是可笑。”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是真实。你不需要为了维持某种‘人设’——哪怕是‘受害者’或‘怨恨者’的人设——而强迫自己继续恨下去。那同样是一种虚假。”
他的话让她微微一震。她看向他,他眼底的平静和理解,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她内心的混乱。“真实…”她喃喃重复着这个词,目光投向那枚樱花书签。那枚小小的花瓣,承载着河边初遇时最纯粹的悸动。
“那你呢?”她忽然问道,带着一丝探究,“你的‘真实’又是什么?我对你的‘观测’,反而让你轻易地看穿了我,有点不甘心…”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淡漠的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窘迫,耳根悄悄染上热度。他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端起咖啡杯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
“我…我的靠近,我的麻烦…让你觉得困扰了吗?”她的脸颊微红,但眼神很认真。
“困扰…算不上。”他终于不再沉默,斟酌着词句,视线落在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阅览室里她绯红的脸,望星坡上她映着星光的眼睛。
“只是…不太习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表达,“习惯了真空区,突然有人…走进来,观测你,甚至…愿意在你面前袒露脆弱。这种感觉…很陌生。”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她,“但,不算坏。”
“刚才,老板讲我最近变得像个‘正常人’了,我想这应该是你给我带来的改变…”
“至于我的‘真实’…对不起…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忍受着随着心跳传来的刺痛,决定隐瞒他的“真实”,真讽刺啊,明明写下“成为真实的你”的是他,而现在他却做不到……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
“不算坏…”她重复着,咀嚼着这三个字的分量。在他那近乎吝啬的情感表达里,这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冲淡了刚才与父亲对峙带来的冰冷和虚空。原来,她的靠近,她的“麻烦”,她的真实,并非只给他带来了困扰,也带来了…改变?一种让他“像个正常人”的改变?
至于他现在还没办法说出来的“真实”,现在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沉浸在飘飘然的喜悦中。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小巷依旧安静,青石板上的积水映着湛蓝的天空一角。
“刚才…你推门出来的时候,”她忽然转过头,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带着点狡黠的弧度,“是在担心我?还是…只是出来看看热闹?”
“咳…”他好像忘记咖啡已经没了,又一次端起杯子,然后又放下“…外面太热了。”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让她满意。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像夏夜的星屑落入了湖面。
“要不再要一杯咖啡?”她看着他端起杯子又放下的动作,笑着说,“还是说,喝我这杯。”
“啊?!”今天的他,失去了往日的冷静。
老板适时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打破了这瞬间的微妙气氛。
“需要续杯吗?或者,这位小姐想喝点什么?那杯拿铁好像不是很合您的口味。”
她看向他,他也看向她。短暂的目光交汇后,她笑着对老板说:
“麻烦给我一杯柠檬水吧,加冰。”然后,她转向他,眼中带着询问,“你呢?再来杯拿铁?”
“我也要杯柠檬水。”他看向老板,回答到。
很快,两杯外壁凝结着水珠的冰柠檬水被端了过来。
她端起杯子,用吸管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向他。
“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呢”她的眼里含着亲近的笑意。
“我…我在担心你…”他已经明白,在这里糊弄不了她,只能老实地回答。
“原来…你在担心我呀!嘿嘿…”她眉眼间的笑意更浓了。
柠檬水清新的柑橘味香气融入了咖啡店里流淌着的古典乐和咖啡醇香。
她放下杯子,带着一种酸涩的甜蜜。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桌面上的樱花书签,仿佛在触碰那个他们共同拥有的、开始于一场春雨的记忆。
“那…现在我们算是在互相观测吗?”她轻声问,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眼底深处却闪烁着期待的光。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此刻不再掩饰迷茫、脆弱却也带着倔强和期待的眼睛。他想起,黄昏中阅览室里脸颊被夕阳染上的绯红,星空下手臂相贴的温度。
真空区早已不复存在。他们像两颗轨迹交错的伴星,在各自破碎的宇宙里,被对方的引力所捕获。
“嗯。”他给出了一个极其简洁却无比郑重的回答。一个音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端起柠檬水,感受到了手里传来的冰凉湿润,同样冰凉的液体顺着吸管进入口腔,酸涩中带着甜意的味道在舌尖散开。
“这样也不错…”他抬起头,对上了她充满笑意的眼睛。心中的某处角落,似乎因为她的笑容,变得柔软而明亮。
窗外的阳光似乎更炽热了些,将小巷里破碎石板上的积水映照得闪闪发光,如同散落的星辰。咖啡店内,古典乐换了一首更舒缓的曲子。
老板在吧台后看着,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微笑,低头继续擦拭他永远也擦不完的杯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香、柠檬的微酸,以及一种无声胜有声的、名为“靠近”的暖意。而那只神出鬼没的黑猫,此刻正慵懒地趴在在巷子对面一处阳光晒暖的矮墙上,深紫色的瞳孔半眯着,仿佛在静静“观测”着悄悄生长的情愫。
十年时间改变了太多,幸好在世界的角落还遗留下了些许未变的碎片。
28岁的他再一次推开“拾年”沉重的门。老板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一个人守着这间咖啡店,守着约定。
“哟,好久不见”老板依旧语气温和地打招呼。
“嗯,好久不见”他点头回应。
“要喝点什么吗”
“柠檬水,加冰”
他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在椅子上坐下,眼睛环顾这间咖啡店。很快,老板端来了他的柠檬水,在他的面前放下,清澈的冰凉的液体散发着柑橘味香气。
“谢谢…”他向微微颔首老板致意。
老板没有离开,而是在他的对面坐下,就像十年前的无数个相似的午后,只是这一次老板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他。他注意到老板复杂的眼神,放下了刚刚端起来的杯子,无奈地苦笑着,沉默在两人间蔓延。
最终老板什么都没有说,仅仅留下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水珠在杯壁上汇聚然后滑落,在木质的桌上留下一圈转瞬即逝的水痕。
他喝完了柠檬水,杯底留下几块晶莹的冰。他放下杯子,坐在椅子里,看着冰慢慢变小慢慢消失。直到冰化成了水,他站起身来,默默走出这间咖啡店。
于是那间咖啡店不再散发柑橘味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