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在各自的世界里面各自等待着时间流逝，然后高三过去了大半。繁重的课业和一场接着一场的考试让人的大脑变得迟钝、变得麻木，她不再关注后排那个时常空置的座位，也不再前往那个阅览室，只是在无数次的擦肩而过里，她都抑制住了回头的冲动。
樱花从来不会为谁停止它的盛放。
她推开“拾年”沉重的门。
“欢迎…好久不见……”时隔数月的到访，让老板也有些惊讶。
“嗯…好久不见”她只是微微点头，目光不自觉地向着那个和他常坐的位置飘去。
今天，那个位置坐着一对情侣，阳光斜斜地照在女人的脸上，她的笑容和桌上的插花一样令人动容。
或许，阳光有些刺眼，她收回目光，走向吧台，在吧台前坐下。
“喝点什么？还是柠檬水？”老板询问到。
“……嗯？…”她有些走神，“我再看看……”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古典乐中她的大脑逐渐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占据。
“来杯拿铁吧，就是那个…那种……”她支支吾吾，他的名字像是某种禁忌，她不愿提及。
“好的，明白了。”老板已然了解，于是转身开始操作，熟悉的醇香开始蔓延。
咖啡机发出了规律的研磨声，她又一次将视线投向那个位置。
那个位置上的男人，正端起手中的咖啡，啜饮一口，白色的奶泡残留在嘴唇上。对面的女人，看到了这颇具喜感的画面，笑得捂住了肚子，然后举起化妆镜，让男人看看自己的样子，随即男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的心被这再普通不过的画面深深触动。
“你的拿铁好了，请慢用。”老板将拿铁端到她的面前。
“嗯，谢谢”她看向面前的咖啡，用细勺轻轻搅动，白色拉花融入了褐色的咖啡中，形成了一圈圈漩涡。
还是和第一次喝一样，一样的甜腻。她微微皱眉，将杯子放下。
她又开始搅动这杯咖啡，没有任何目的，细勺将咖啡搅成一片混沌，一如她的思绪。
耳边隐约传来那对情侣的笑声，像细小的刺扎在她本以为已经麻木的心上。
“还是不合口味？”老板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毫无意义的动作。他正擦拭着一个马克杯，动作缓慢而专注，目光并未直接落在她身上，却仿佛洞悉了她所有的失神。
“…嗯……还是太甜了……”她轻声回答，然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一直喜欢这么甜的吗？”她的声音干涩，语气里带着犹豫。
“嗯，他说过，生活已经够苦了，咖啡里总要留点甜。”老板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生活的苦吗？那天他脸上的惨白再一次闯入她的脑海，他的生命里有太多她所不知道的苦涩了……但是他决绝的推开了她，扼杀了一切的可能性……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她深吸一口气，看向老板，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老板的眼神平静，她的问题在他的眼底只激起一瞬的波澜，随后又被宽广的宁静吞噬。恍惚间，她好像在老板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影子，一样的温和、一样的宁静。
他停止擦拭手中的马克杯，然后将它放在她的面前，那是一只素雅的杯子，没有华丽的纹饰，杯沿上有几处磕碰。
“抱歉，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似乎有些动摇，“但是，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嗯……”
于是，老板开始轻描淡写地讲述，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故事：一对男女从相恋，到在一起，然后分开的故事，明显地老板隐去了许多细节。讲述时，老板的目光温柔平静，始终落在那只马克杯上。
“……这和那个约定有关吗？”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试探性的询问，打破了沉默。
“没有，根本没有什么约定，也没有人让他等，只是那个人自我感动罢了。”老板的话坚决，像是给故事里的那个人下了判决书。
她惊讶于他的回答，眼前的男人此刻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独自在时间里风化。她低下头思索着他的话。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不用太在意……就当是我太无聊了吧……”老板转过身去，继续忙碌。
她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套着一圈。
“真的是自我感动吗？”她思考着，看向那只素雅的白色马克杯，“……不，不是自我感动，更像是自我放逐……”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她的脊椎。
“那他呢？将手从自己掌心抽离的他，是在自我感动还自我放逐？”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他。
“他最近怎么样……”她终于开口问出了这个问题。
老板微微一怔，深深叹息，仿佛是经历了巨大的心理斗争，才缓缓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来了……”老板的声音里带着担忧。
这个回答，让她再一次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她又一次看向那杯已经凉透的咖啡。
她不想成为那个故事里毫不知情，被动接受结局的女主角，也不想他成为那个男主角，无论是“自我感动”还是“自我放逐”。
她想要“真实”！
她想要当面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疲惫的眼睛，亲口问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推开我？
为什么要独自承受？
为什么……连一个解释、一个告别都不肯给我？”
她要听到他的答案，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答案。无论那答案多么残酷，多么让她心碎，她都要亲耳听到！这是她应得的！也是他……欠她的！
于是，在老板带着忧虑的注视下，在咖啡馆流淌的、此刻显得格外忧伤的古典乐背景音中，她端起那杯咖啡，然后一饮而尽。
甜腻到发苦的冷咖啡并不好喝。
她重重地将空杯放回吧台，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谢谢。”她抬起头，看向老板，眼中只剩下坚决。
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长发在空中划过一个决然的弧度。
她推开“拾年”沉重的木门。
门外，傍晚璀璨的晚霞正一步步将天空燃尽，明亮的夕阳正一点点下沉，而另一边，浅浅的一弯月孤悬空中。
果然，那条她和他并肩走过的青石板路的尽头，独自矗立的樱花树下，长椅上，他静静地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樱花花瓣随风飘落，只一瓣粘在他的头发上，和他们相遇的那天一样，她深深地呼吸，平复着内心汹涌的情绪，然后向他走去……
“月色真美啊！”
轻柔而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手中的小说中拉回。
抬头，绝美的画面印刻入他的脑海——
她的头微微仰起纯净的双眸中写满了虔诚，注视着尚且明亮的天空中那一轮若隐若现的月亮，明镜若水的双眼里浮现出夕阳和月亮。夕阳的余晖将她完全笼罩，微风乍起，轻轻吹动她耳边的一缕散发，柔和的光芒中她散发着圣洁的气息。
——如今的他不会知晓这一幕将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重演，将在岁月里永驻，任凭时光如何冲蚀也不会磨损半分。
“月亮？很美？”他当然懂得她的“月色真美”，但此刻的他不敢回应，也不能回应。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逃离。他从未想过她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本以为，那个岔路口已经是他们的终点……
“没错！月色很美……”
她低下头，不容置否地看着他。他的脸瞬间被夕阳染红，他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真诚的眼睛。他害怕这样的真诚会像再次烫穿心中的坚冰。
“为…为什么?比起夕阳和樱花，这月亮不会显得有些淡漠太没有存在感了吗？”
相较于远处颇有锦绣万里之势的夕照和眼前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樱花，明亮的天空中那一弯月亮实在显得有些清冷消瘦。
“不会啊！因为我见过它最美的样子，那么它在我眼中心里便一直都是最美的！”
她的话让他心弦一震，他猛然抬起头。
两人目光在这一刻相会，时间也在这一刻凝固，这一刻仿佛有千年之久。
据说，对视心与心的对话，是不含情欲的相吻。
曾经他和她无数次让目光相互纠缠，而此刻那无比熟悉的感觉再次出现，夕阳悄悄为两人的脸都染上了嫣红。
万物俱寂，天地之间只有两人愈来愈清晰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突然她转过身去，双手轻抚胸口，希望通过深呼吸来平复这炽热的心跳和情感。
与此同时，他合上书站起身，似乎希望逃离此地。
又一次，他打算逃避，但是，这一次，她拒绝他的逃避……
“等一下！别走……”
她叫住了他，他没有回头，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他害怕看到她的眼泪，他害怕再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推开她。
“唉……”
他尝试调整自己的情感，他想要压制住胸中剧烈的心跳。
“你看，现在是傍晚，月亮和太阳注定只有在此刻才能短暂地共存，命中注定，冰冷阴暗的月亮无法与光芒万丈的太阳在一起，呐…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将分开，然后愈行愈远……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早已注定有一个温暖的白昼在等待太阳，至于月亮……”
这是谎言，这无疑是苍白的谎言，只不过是他编造出来想要又一次将她推开的谎言！
“真的…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她努力地抑制着自己，眼泪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不敢回头，没有任何回应，身体因为心脏的撕裂般的疼痛而止不住地颤抖。
“真的……真的……再没有可能了吗?”
她洁白的牙齿轻咬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泪水早已滑过脸颊，砸落在地面上。
“对不起……但是……真的没有可能了……你其实早就明白了，不是吗？”他微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缝隙中泄露出的呜咽。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无言。他们被最后的夕阳笼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重复着质问，语气里是不寒而栗的冷意。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把我推开，我就这么不值得吗！”她的情绪变得激动，带着委屈的控诉，“先是妈妈…然后是你……你们一个个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把我抛弃！我是什么垃圾吗？我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吗？！”
风吹起，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他和她被漫天飞舞的花瓣包围。
樱花飘落的速度是每秒5厘米，就在这短短的数十秒中，她幻想着，他会转过身来，她幻想着，一切都会改变……
可是幻想终究还是幻想，她又一次鼓起勇气的靠近，没有得到他的回头。
不知道是因为飞舞的花瓣还是因为眼中的再也无法遏止的泪水，她再也没有办法看清近在咫尺的他，也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他的沉默，她已然明白她得不到他的‘真实’，她已然接受他和她的结局……
花瓣掉落在他的肩上，头发上，这一次她不会再为他拾去。
“我们也快毕业了，虽然还没到时候，但还是感谢你的照顾，祝你，高考顺利，前程似锦……”她的声音突兀淡漠，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情感，
“再见……”她的‘再见’里带着‘再也不见’的决绝与绝望。
说完，她转身离去，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显得凌乱，她不再看向樱花树下的他。
邮差按响了第二次门铃，但依旧无人应答……
终于，他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终于，他痛苦地跪在了樱花树下，眼泪混合着冷汗，肆意流淌，浸湿了衣袖，也打湿了身下的花瓣。
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那个雨天逃离医院的她，是那个雨天她脸上混合着雨水的泪，是那个雨天里她眼中的无助与疲惫……
他的胃腔中灌满了苦涩，再也没有办法抑制呕吐的冲动……
“喵……”
一声极轻的、带着奇异满足感的猫叫，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他涣散的、被泪水模糊的视线，艰难地抬起。在樱花树影最深最暗的角落，两点深紫色的幽光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冰冷、漠然，如同深渊本身。
夜晚，他和她看着镜子中满脸疲惫的自己，已然明白他们不再是他们……
然而无论如何疲惫，时间依旧会推着人们前进。高三的最后阶段时间的脚步愈发匆忙，不出意外高考如期而至，不出意外高考顺利结束，不出意外她考上了名校，不出意外他考上了普通本科，不出意外他和她愈行愈远……
不出意外，他和她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但已经结束。
像10年前一样，他撑着伞又一次走在青石阶上，聆听着雨滴敲打伞面，慢慢滑落，变成一圈雨帘，将他与世界隔绝。
他沿着回忆向着樱花树下走去。
走到樱花树下时，雨已经悄悄地停了，他在长椅上坐下，樱花像曾经一样盛放，只是树变得更加苍老。漫长的路和回忆让他更加虚弱。
他摊开手中的《飞鸟集》一如10年前的那个少年。他取出那枚干枯的樱花书签，举起，将它对着西沉的暮色，透过暗红色的太阳，他看到了花上干枯的脉络。
恍惚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纯洁美好，充满了感染力。渐渐地他在回忆里迷了路，她仿佛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你还是和10年前一样！”她灿烂地笑着，他沉醉在虚影之中。
霎时间，风吹起樱花雨，带走了想象中的她，他手中的书签竟也随风飞舞，他挣扎着起身，想要去追回那枚书签，最终却是徒劳。他瘫倒在地上苦笑着，痛哭着，人生的最后，他竟连一枚书签都守护不住，竟连最初的誓言也无法遵守。
手腕上医院的腕带滑落，露出数个触目惊心的针孔，仿佛是宿命的安排，他也会在樱花落尽前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