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他被困在真空,没有人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于是他将言语化作文字。
……
九月一日
今天是高中的第一天,爸爸妈妈在办公室和老师谈话,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是在交流那个……爸妈大概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那个。最近已经很少疼了,或许我也能正常上学。
谈话看来很顺利。
经过操场的时候,很多学生站成了队列,看上去在军训。
九月八日
军训昨天结束了,今天正式开始上课了,他们好像已经交到了朋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我没有去军训,自然没有人认识我。
我的位置是后排的角落,挺合适的。
课间有个人过来跟我打招呼,是个女生。
十月十二日
高中已经一个多月了,感觉和以前差不多,没事的时候我还是看书,最近在看《瓦尔登湖》。
最近发现了一个阅览室,基本上没什么人去,里面的书上沾满了灰尘,走进去那刻,仿佛惊扰了寂静。
十二月二十五日
今天是圣诞节,班上弥漫着雀跃的气氛,外面下了小雪,挺巧的。
昨天晚上妈妈给了我一个苹果,苹果和平安夜,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固定搭配。
一月一日
又过去了一年,我十六岁了,还有几年呢。
一月一日
这一年还是和之前一样,在学校里,我不用上体育课,不用参加大部分活动,学习成绩也还说得过去。
班级里一切都正常。
爸妈应该还不知道,只是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压抑,所以我在阅览室呆着的时间越来越长。
年纪的增长并不会改变什么。
二月七日
右手受伤了,前天下楼的时候,心脏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了,然后就一下子滑倒了,右手撑地,导致了手腕受伤。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严重的情况了,剧烈的疼痛让我一度以为倒计时提前了。
在医院躺着的时候,书也看不了,看着天花板发呆相当无聊。爸妈很担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告诉他们是因为不小心才摔倒的,但他们好像不相信,一直再问我,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右手上打上了石膏,行动有些不方便,但也还好。
三月十三日
今天天气阴沉,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雨。医院的那棵樱花树上零星开了一些。去医院复查的时候,遇到了班上的同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情,明明从来没有交谈过,或许打过招呼?
她站在河边的栏杆旁,雨顺着她的黑色的长发浸湿了后背的衣服,我走过去帮她撑伞挡雨,她在哭,但是没有声音。
她也认识我,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给她看右手的石膏后,她就没有再继续问。
过了很久的时间,她开始哭出声音,开始讲很多事情,她的爷爷生了很严重的病,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大概也不是讲给我听的,只是我刚好在那里,她的样子真的很让人心疼,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只能帮她撑一会儿伞……
最后天黑之前雨停了,那我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
她走之前,帮我把头发上的樱花摘了下来,别在了我的衬衫胸口的纽扣上,心底一瞬间传来一阵刺痛。
她走之后,那只黑猫又出现了。
回到家里,我把樱花做成了书签,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期待什么吗,太蠢了。
三月二十日
最近她总是好像特别关注我的动向,好像还在记录,这算什么?观察日记吗?
说不在意是假的,我也开始关注她了。早上到班级,下意识地就会看向她的位置,她总是来得比我早,在座位上学习。
从同学们的聊天里了解到,她的爸爸是跨国公司高管,妈妈是钢琴家,她是一个大小姐式的女生。
她的确很优秀,漂亮,气质好,成绩也很好,但是我总感觉那不是真实的她,她面对同学面对老师的笑容很标准,标准到像是排练过许多次。
三月二十六日
樱花开始飘落了,樱花季总是这样的短暂。
上课的时候她难得走神被老师点了,她一直看着窗外。没有人能阻止樱花飘落就像没有人能阻止命运……
放学后,我去了“拾年”,不知怎么的一直没办法静下心来看书,脑子里全是她忧郁的样子。咖啡都凉了,我不喜欢凉掉的拿铁。
我读了很多书,但是还是搞不懂自己的心。
四月四日
傍晚,阅览室里,她又在偷偷看我,最近被她找到了这个曾经只属于我的地方。
我捡起了她一直记录的本子,还故意念出来了,她看上去非常尴尬。其实我并不讨厌她一直看我或者说是“观测”,她是第一个,我甚至有些高兴。
我在书里夹进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成为真实的你”,感觉她每天扮演那样的角色,一定很累。这种话,会不会有点越界?
今晚的雨出奇地大。打在房间的玻璃窗上,发出了不间断的啪嗒声,我好像又看见那只黑猫了,不过这次只是一闪而过。
四月五日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一整天,潮湿的空气,让心脏很不舒服。
她没有来学校。她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一定比我心脏的疼痛深百倍千倍。
四月六日
春季的雨总是这样细密带着冬季残留的寒意,不觉间,一切都变得潮湿了,一切都变得冰冷了。
我把她带进了“拾年”,其实我也没想到能“捡”到她,她一个人在深巷里走着,像只迷路的猫。
她的衣服太单薄了,她的肩膀在颤抖,我把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希望她不要讨厌我这种越界的行为。
我们没说什么话,她只是喝了一杯热牛奶。
昏黄的灯光、白色的蒸汽、滑落在桌上的水珠、低垂的眉眼……
我看见了她的悲伤,我笔下轻飘飘的文字,没资格形容她的悲伤。
四月八日
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的。
她回到了学校,在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她就已经到了。
班级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但她好像完全没有在意,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那片云上。
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被她吸引,回看上面写的,最近全是关于她的。这算什么,我搞不懂,完全搞不懂。
四月十一日
她又一次走进了阅览室,脸色看上去已经好多了。
她坐在了我的斜对面,她似乎对我抱有期待。我真的能成为与她同频的鲸吗?擅自解读的我,到底在想什么,明明前面有无法避免的命运等着。
她递过来的乐谱上,音符书写的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不含任何虚假的爱,但是为什么她的母亲会抛下她呢?
我好像开始触及她的真实。
四月二十日
连续第五天,她走进了阅览室。这个空间已经不再独属于我了,她的存在,让这个陈旧的阅览室,多了一点生机。
今天她坐到了我的边上,还帮我翻书,然后就看到了我夹书里的樱花书签,我还说了相当羞耻的话。
今天鼓起勇气,邀请她一起散步,她答应了。
傍晚的气温,很舒服,晚霞和晚霞里的她,很漂亮。
但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脏产生了剧烈的疼痛,很久没这么痛了,幸好她没有看到。
那只黑猫又出现了。
是报应吗,报复我说出的“永远珍惜”的誓言,也对,没有未来的人,哪来的资格讲“永远”。
四月二十八日
昨天,和她一起去看了流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流星,原来那些的星屑也能变得那样地璀璨。
她讲了很多话,漆黑笼罩了一切,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眼里的光和流星一样闪亮。她将她的真实全数摆在我的眼前。
我感受到了她的靠近。
回程的车上,她睡着了,头靠在我肩上。她的疲惫写在脸上,我能做的只有为她提供片刻的倚靠。
五月二日
今天是长假的第二天,我坐在樱花树下的长椅上看书,樱花树也变得郁郁葱葱,刚好可以挡住阳光。
她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很自然地坐在了旁边,她总是能找到我。
五月六日
今天她一脸神秘地让我跟她去个地方,那是一个空教室,角落摆着一架沾满灰尘的钢琴。
夕阳下,她坐在钢琴前,弹奏了几首知名的钢琴曲,很好听。我坐在一边,莫名地心安。
突然她把我拉到钢琴边,示意我蹲下。
在楼里巡逻的保安,可能听见了声音,于是走了过来。
我和她屏住呼吸,看着保安慢慢靠近,然后满脸疑惑地离开。
保安离开后,我们不约而同地转头,然后对上了目光。我们是那样地靠近,我甚至能看到她鼻尖小小的汗珠。
丁达尔现象让光析成细纱,笼罩着她和我。
心跳声在死寂的空气里擂鼓般清晰,分不清是谁的。
过了许久,她突然笑了起来,她的笑容灿烂,和晚霞一样。
五月二十日
傍晚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其实也不算很突然,下午的时候就很闷热,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
雷声炸响的时候,我在阅览室里看书,她在一边写题,天色一下子就变暗了,然后就开始下起了雨。雨水砸在干燥的地面上,散发出一种很奇妙的味道,我并不讨厌。
她没带伞,于是我们就撑着一把伞回去。
我们的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毕竟伞比较小。
她说她不害怕打雷,但当雷声炸响的时候,她却陡然一怔,她随即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希望雨早点停吧,今晚也不要再打雷了。
六月十五日
初夏的天气越来越热,这枚心脏常常沉重得像是灌满了水银。
午后在“拾年”点了拿铁,和老板闲聊,他调侃我的变化,真的有这么大的变化吗?或许吧。他守着约定倒是一直没有变过,好像已经十年了。
十年真的很长,我出生到现在才两个十年不到,他的执念已经占了我人生的一半多。至于他是否还会再守着咖啡店到下一个十年,我大概是没办法知道了。
在老板的提醒下,我看到了街对面的她,她在和她的父亲谈话。
她咬住吸管的动作真的很可爱(划掉)
后来,她也发现了我。
她坐到了我的对面,她学着我也点了拿铁,但是并不合她的口味。
她跟我讲述刚刚和父亲的谈话,她的父亲已经组建了新的家庭,想要让她回去和他一起生活,但是她拒绝了。
这个结果并不出人意料。
紧接着,她却将话题转向了我,她开始询问,她的麻烦、她的靠近,是否会让我感到困扰。或许,她也在迷茫,也会搞不懂自己的心吧。
她是第一个走到我身边的人,她的观测让我有了活着的实感,她总能找到我,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她想要知道我的真实,但是虚伪的人,给不出答案。
柠檬水的味道也不错。这个曾经只有咖啡醇香的空间也开始散发柑橘味的清香。
在她的追问下,我坦露了担心她的事实,听到这样的话她很高兴。
我们为我们的关系下了定义——相互观测。
在一个个小小的空间和时间片段里,我们像一对伴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无形的引力牵扯着我们,围绕着对方,观测着彼此的存在。
六月二十日
距离期末考试还有5天,距离高考还有343天,老师一直在强调高考,强调未来,毕竟高三的高考已经结束,我们已经是考生了,我只是默默地听着。
她的成绩一直很好,而我则一直是徘徊在平均线上。
今天她提出要帮我补课。于是阅览室成了我的补习教室。
六月三十日
今天是高二的最后一天,期末考试成绩也是今天公布。
她的补习初见成效,她看上去很开心。
班主任在讲台上反复讲着安全、学习之类的事情,台下的同学们心不在焉,暑假的吸引力显然更大。
这是高考前最后一个暑假了,但这也是与她相互观测的第一个暑假。
八月五日
暑假过去了一半,蝉鸣嘶哑,天气依旧炎热。
大部分时间里,她和我都坐在“拾年”那个靠窗的位置,咖啡和柠檬构成了这个夏天的底色。
今天她邀请我一起去看海。小小的纸条上画着波浪和太阳伞,她的眼中闪着光亮,充满了期待,让我无法拒绝。
我读过的书里,海出现了无数次,我无数次闭上眼睛去想象那描述中无边无垠的蓝,但它始终只存在于文字里,对我来说还是太虚幻、太遥远了。
我产生了期待,我想要亲眼见到大海,我想要和她一起见到大海……
可是这样遥远的旅行,会顺利吗?
八月二十日
今天完成了旅行前的所有准备,明天就是与她计划已久的旅行。
我和她都沉浸在雀跃的兴奋中。
八月三十一日
结束了……都怪我……为什么……为什么是我……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在纸上歪斜地画了一整页的呓语)
我,亲手推开了她,她付出了那么多,她都已经说出了那样的话,我还是把她推开了,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什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杂乱模糊的字迹中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最期待的旅行,成了他和她最后的观测,就像那天晚上的烟花,在最美好、最绚烂的下一刻,变成了虚无,只剩下刺鼻的硝烟味。
暑假的最后几天,他又住进了医院,他倒在了门口,浑身脏污,是母亲发现的他。
他在医院病床上醒来,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
他被抽走了灵魂,他的眼神漠然、空洞,仿佛透过无神的瞳孔可以直接看到他破碎的心脏。
无言中,母亲已然明白,他早就知道了真相……
然后,他用逃避筑起了高墙,一边忍受着心中的痛苦与愧疚,一边尽一切可能减少与她的联系,拉开与她的距离。
然后,她再一次鼓起勇气向他靠近,用“月色真美”的告白再一次按响他的门铃,换来了他再一次的远离。
然后,他和她没了然后。
九月七日(18岁)
今天开始上大学了。
他们对我并不放心,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我独自生活。
(余命十年)
六月十四日(22岁)
今天毕业了。
(余命六年)
十月二十日(25岁)
今天看到了一张海报,是个人音乐会的,那个印在海报上的优雅女人有点像她。
应该只是像,名字不一样,年纪也不一样。
只是看到那张海报的瞬间,心脏再度刺痛。
(余命三年)
十月三十日(25岁)
今天去听了那场音乐会,现场人很多。那个人和她很像,比海报上更像,但确实不是她。
那个女人演奏的钢琴曲似乎有穿透心灵的能力,心脏的搏动伴随着剧痛,差点喘不过气来,于是就提前离开了。
离开音乐厅的时候,开始下雨了,冰冷的水浸湿了衣服,也让心脏稍稍冷静下来。
(余命三年)
四月六日(27岁)
医院的樱花树上还残存着零星的淡粉色。
我来医院的频率越来越高,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下一次的樱花了。
听说,她出国留学了,不知道她那边有没有樱花……还是不要有了,世界很大,她的世界更大,没必要。
最近了解到了器官捐献的事情,要是这残破的身体最后还能发挥些价值,也不错。
父母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大概还是爸爸妈妈,希望他们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余命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