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停止她的盛放。
护城河上飘落的樱花花瓣随着流水绕着古城转了一圈又一圈。间隔了太长的时间,她终于回到了原点。
这座她阔别十年的城,一切都和记忆中的一样,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止了流动。纵使外围的高楼一栋接着一栋拔地而起,古城也依旧用他的潺潺流水,青砖黛瓦守护着千百年的回忆也守护着她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她走在故居的小巷里,每一块青石阶,青石阶上的每一道裂缝都和她的记忆别无二致。她聆听着高跟鞋与青石阶碰撞发出的声响,她的心变得虚浮,在重复单调的声音中失了神。
恍惚间,她看到了那个下着细密的雨的夜晚,从葬礼上逃离的自己。
她追随着自己,沿着小巷向前,尘封数年的记忆一点点展开。
深夜的小巷阴森可怖,仿佛要将无助的少女吞噬。阴云压抑的夜空中,是夜无星,清冷的月亮是唯一的光亮,透过云层的缝隙,为无助的少女稍稍照亮前路。
少女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的步伐很慢很重,眼睛红肿,头发、衣服在雨中变得潮湿。
那潮湿单薄的外套显然无法抵抗深夜的寒冷。她的肩膀不自觉地颤抖,双手环抱胸前。嘴唇变得苍白。
突然,她前方的路被挡住了,他站在她的面前,和那个傍晚一样,用身体为她挡住了风和雨。他什么话都没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在深夜徘徊。
她抬起头,看向他,他的脸上是一贯的平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她不明白他又一次这样做的理由,没办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她已经无力思考,但是无论如何,她可以确定,他的目光里没有冷漠。
他默默地将身上的外套脱下,然后披在她的身上。
她忽然感受到一阵温暖,带着他的余温、他的气味,她感到安心。
“要不要去那边坐坐”他指着巷子尽头那个叫做“拾年”的咖啡店,那里亮着温暖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跟在他的身后,低着头看着他的影子。
走进店,装修简约,散发着咖啡的醇香。店长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深夜的店里只有他们,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他为她点了一杯热牛奶,他似乎是这里的常客。
温热的蒸汽让她的眼睛再次模糊,泪不停地滴落在木质的桌上,对面的他总是在她最脆弱,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他没有说任何一句肤浅的安慰,只是静静的陪伴,却总是让人安心。
壁炉中的木材劈里啪啦地燃烧,有一股很好闻的气味,橙黄色的火光将她和他的身形印在落地窗上,火摇晃着,影子也摇晃着。这个夜晚也变得安宁。
她忘记了他们是如何告别的,只记得离开“拾年”的时候,已经感受不到雨了,月色也更加清明。
不觉间,她跟着记忆走到了“拾年”曾经的位置。不知何时,那座咖啡店已然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的心好像是缺了一块。
她久久地伫立,任凭思绪在时间里流淌。
在国外的数年里,她已经几乎忘记了他的模样,只是有时在难熬的夜里,她总会想起他清冷淡漠的声音“不必让自己成长得那么快”。也许在所有人都认为她是无所不能的时候,只有他才会用冷静里饱含温情的声音说一句“你一定很累了”,想到这里,她开始迫切地想要知道关于他的消息、他这十年来的所有……
她向所有可能知道他的消息的人询问,但他好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了无音讯,仿佛造物主抹去了他的存在,她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
终于,她找到了那个她最不愿意相信的答案。得到他已经离去的消息的那个夜晚,她将自己反锁在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哭,甚至一滴泪都没有流,她坐在房间地毯上,背靠着墙壁,目光呆滞,眼神空洞。
月光透过未拉紧的窗帘缝隙,洒在她的身上,像是温柔的轻抚。她在恍惚中抬起头来,她看到了宁静似水的月光,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最后的傍晚,瞬间的痛苦扼住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
她的胃由于过度的悲伤,产生了剧烈的绞痛,她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站在了卫生间的镜子前,镜子里是一个疲惫的女人,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水。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突然感觉眼角传来温热,随后滑过脸颊,她不敢置信地用手指轻轻触碰——是湿的。
她取来纸巾,想将眼泪擦去,可怎么都擦不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溢出,明明此刻她的心像死一样平静。
她将头埋入枕头,眼泪将枕头一点点晕湿,她还是哭不出来。
她将自己困在十年前,不愿接受这个他已经离去的世界。
时间的阻隔在她的回忆中慢慢消失,与他的点点滴滴,与他的相互“观测”重新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在潺潺的流水旁和他相识;
在陈旧的阅览室和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傍晚;
在长长的青石阶步道上和他并肩走过晚霞;
在郊外的夜空下和他一起看着流星划过;
在散发着柑橘味香气的咖啡店里和他相对而坐;
在夏日的海边……
当天空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她决定去到那些和他留下回忆的地方走走。
太阳初生时,她站在了最初的栏杆旁,流水从未改变过,只是静静地流淌。她倚靠在栏杆上,望着不远处的医院,她想起得知的消息中,他在最后的日子里仍是一个人,孤独地接受命运。
她无法想象那时的他会是如何痛苦,如何绝望。
按照他的性格,即使疼到冷汗浸湿床单,也不会大喊大叫,只会默默地咬牙忍受。
她想起了,与他在海边旅馆的那个晚上,那是他唯一一次暴露。即使隔着门,她也能感受到他想要极力压下的痛苦。她明白,这是他的温柔,他不想让自己的痛苦成为她的。
可是,她没有他想得那样弱小,她想要真正接触他的“真实”,和他一起面对。
可是,他的坚强,让他将疼痛压在心底,用淡漠的神情伪装;他的懦弱,让他不敢面对她的靠近,用极致的温柔一次又一次将她推开;他的虚伪,让他不敢说出“真实”,在孤独的真空区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再深切的爱,也需要两个人的相互靠近,一个人的勇敢毫无作用,这便成了她和他分开的真正原因。
天阴沉着,不觉间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她撑着伞走在他们一同走过的青石阶步道上。在这条路上,他和她总是默契地走得很慢,听着彼此熟悉的脚步声,祈祷着时间静止在此刻。在这路上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涌现,越来越多的回忆沉重地拖着她的步伐。
终于,她走到了樱花树下,樱花自顾自地盛开着,树越发苍老,雨也停了,傍晚的晚霞,绚丽地照亮着半个天空,另一边,灰蓝色的天空中,清冷淡漠的月亮,静静地悬挂在那,一切都和十一年前一样,除了那个长椅上没了那位总是捧着书的少年。
她愣在那,思绪回到了那个傍晚,曾经她因为他一次又一次将自己推开而悲伤,数年来,她也不知道内心是否已经原谅,可如今,随着他的离去,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
她在长椅上坐下,和当年一样,当时她总是这样坐着,而他坐在她的旁边,有时他看着书而她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他们看着同一本书。
忽然,一阵风吹来,和当年一样,吹起樱花雨,只是当年的风从她的身边带走了他,而如今,她的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风很快停了,突然,她惊讶地发现身边静静地躺着一枚干枯的樱花书签!
她轻轻地拿起记忆里的那枚书签,泪水又一次无法抑制。奇迹将他的思恋带回到她的身边,她颤抖着捧起那枚干枯的书签,泪水洇湿了花瓣,脉络在湿润中竟隐约泛起微光。
翻过书签的刹那,一行褪色的字迹刺入眼帘“我只希望你越来越好”,笔锋清瘦如竹,正是他的字迹。
一瞬间,她眼泪决堤。她终于哭出了声。他离去后,她重新开始发现他宁静如水的爱。
她在长椅上从傍晚坐到了深夜,看着晚霞渐渐消失,看着月亮照亮夜空,月色澄澈,此刻她已然明白,他的确是清冷的月,但是他并不阴暗冷漠,他默默用温润的光注视着她。
清月夜风骤起,樱落如雪纷扬。
恍惚间,她看见少年时代的他坐在长椅另一端,膝头摊着《飞鸟集》,月光为他苍白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十年的光阴,与她的视线交汇。
不觉间,晨光初露,鱼肚白的洁净天空中,月亮与太阳短暂交叠,像一场迟到多年的拥抱……
樱花盛开了一次又一次,38岁的她又回到了这座城市,她站在树下,花瓣如雪,簌簌落在她肩头,带着时光沉淀后的寂静重量。她已经在另一个城市定居,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没有清晰的四季分别,也自然没有樱花。
每年这个季节她总会回到那棵樱花树下,赴一场跨越时间和生死的约会。十年间,古城改变了很多很多,宁静的古城成了著名景点,他曾存在的痕迹越来越少。
不觉间她漫步到一个游人罕至的小巷,突然,她抬头看到了熟悉的店名“拾年”。她仔细端详,简约的装饰,温暖的风格,让她不得不相信这就是当年的那家咖啡店。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她走进了记忆里的店,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
“欢迎光临……”时间还是在老板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两鬓也染上了霜白。他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手上擦拭杯子的动作慢了半分。
“嗯……”她浅浅点头回应。
她忽然想到了他曾提过的爱尔兰咖啡,心头一动,便点了一杯。端上来的是一只特制的预热过的爱尔兰咖啡杯,形似高脚杯。杯中,温热的爱尔兰威士忌与滚烫的黑咖啡、融化的红糖早已交融一体,表层则稳稳地浮着一层厚厚的鲜奶油。
她小心翼翼地啜饮,嘴唇先触到的是冰凉柔滑的奶油,接着,那混合着威士忌醇香、咖啡焦苦与红糖甜润的温热液体便穿透而下。第一口的滋味复杂难言,甜中包裹着浓烈的苦,仿佛是思念在岁月深处发酵、沉淀又翻涌的味道。
一杯爱尔兰咖啡下肚,她仿佛尝尽了爱情的原味:那红糖的甜是记忆的暖,爱尔兰威士忌的烈是心头的灼,咖啡的苦是离别的涩。
曾经的她接受不了他所喜欢的过分甜的拿铁,可如今饮下这杯爱尔兰咖啡,她又有些怀念那种味道。
她早就听过,那个机场酒保与空姐的故事,那是某个午后他讲给她听的。可直到此刻,当她独自咽下这杯融合了热情与克制的饮品,那层无需搅散的奶油,多像一份小心翼翼、不敢惊扰的守护。她才真正体味到“思念无缘人”的锥心刺骨。
只是,故事里的酒保思念的人,至少还活着,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而她思念的人啊,与她分别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啊,即使是刑期也算是重判了!一滴滚烫的泪猝然落下,坠入杯中,那杯底的残液,瞬间苦涩得让她喉头发紧。
她坐在二十年前与他经常坐的位置,将那枚越发脆弱的樱花的书签,品味着思念的味道。时隔二十年,老板还是认出了她,取出了一个陈旧的信封和一本封面卷曲的《飞鸟集》交递给她。
“我这辈子也算是完成了一个约定了……”老板喃喃地感概,然后转身回到了吧台。
她显然有些惊讶,他的信竟能跨越时空来到她的手中。她取出泛黄的信纸,边缘蜷曲,墨迹斑驳。她颤抖着展开,每一行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是从清瘦逐渐变得歪斜,最后甚至洇着淡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樱花将要落尽的傍晚,我终于决定写下这些字。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可提笔时,我竟不知该以怎样的语气同你告别。如果,这封信你能够看到,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本该不留痕迹地消失,然而我却写下了这些,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可心底那点卑劣的贪念,终究占了上风,我期待你能够看到。
那个雨天,你红肿着眼跑出了医院也第一次闯入了我的心。雨水虽然打湿了石膏,右手疼得发麻,可我不敢让伞偏斜一寸——那时的我,至少还能替你挡一场雨。你别在我心上的樱花,我曾发誓要珍惜一生,可是,无能的我却在昨夜将它遗失在了风里,但愿你能原谅我的失约。
也许我只能在文字里才能稍稍坦率。
阅览室昏黄的夕阳中我无数次偷偷看向你的侧脸,看向你书写时的样子。夕阳下的青石阶上,我多么希望那条路永远不要走到尽头。流星划破漆黑的夜空的时候,我们的手臂第一次突破了物理的距离,我的心也在那刻为你跳动。“拾年”里拿铁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你的脸,我却在那团雾气里偷偷描摹了千万遍你的轮廓。坐在钢琴前的你,是那样的优雅从容,仿佛带着圣洁的光芒。当你凑在我的耳边说出,那首曲子是为我而演奏的时候,我完全不敢看向你的眼睛,我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
从海边回来的那天,你说出那样的话,用那样卑微的言语向我靠近,可我…可我还是把你推开了,对不起……
最后的傍晚,你说“月色真美”,这样直接的告白,我又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我无法回应你的喜欢,我只能用拙劣的谎言推开你,言不由衷地说着月亮与太阳注定分离的傻话。
其实我早已喜欢上了你,可能在你将樱花别在我的心上那刻起,我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但愿你能原谅我的沉默,我注定只能陪伴你走一段路。我这具躯壳注定是朽坏的容器,再也盛不起一滴月光。”
原先清瘦有力的字迹开始变得无比虚弱。
“从旧同学口中辗转得知,你去了遥远的异国求学。真好啊……当年那个徘徊在深巷中的小女孩走到了那么广阔的世界。想必孤身在外的生活并不会轻松吧,你一定很累了,要注意休息,要按时吃饭,我只希望你越来越好……
窗外的樱花快要落尽了,医生说的日子也近了。抱歉啊…我也会在樱花落尽前离去。我签下了捐赠协议,或许会有人代替我看着这个依然有你的世界。
写下这些,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既希望你能看见,又希望你不要看见,我不想你再经历那样的痛苦……”
信纸的最后,泪渍和血渍下面模糊的写着一句话:
“多希望再和你一起看一场樱花雨啊……”
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纸页上,将“抱歉”二字晕成模糊的湖,晕成一朵血与泪的樱花。
二十年前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带着尖锐的痛楚刺穿心脏:阅览室角落他刻意隐藏的颤抖手腕,长袖衬衫下掩盖的密集针孔,说“月亮注定分离”时眼底瞬间破碎的光……那不是绝情,是预知永别的绝望,是怕自己成为她未来更大痛苦的、笨拙到极点的保护。
“你这个……笨蛋……”她哽咽着将信纸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填补心脏的裂缝,“明明痛得要死,却还要假装云淡风轻……谁要你的保护啊!你以为……你以为,这样我的心就不会痛了吗!”
她抱着信蜷缩在咖啡店的角落,窗外忽然下起雨来。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成河,像是谁在无声地哭泣。老板默默端上一杯热牛奶,蒸汽氤氲中,她恍惚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与他相对而坐——少年苍白的指尖摩挲着杯沿,嘴角噙着淡如雾气的笑,而玻璃上的雨痕却将两人的倒影割裂成碎片。
“他的样子变了吗,长高了吗,有没有变瘦?”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已经二十年没有见到他的模样了,连思念都快要失去了锚点。
老人擦拭咖啡杯的手顿了顿,叹息融化在雨声里:
“他没什么变化,只是更成熟了,最后一次过来的时候,看得出在逞强,脸色很不好,但什么都没说,只点了一杯柠檬水,喝完了就走了……”
她猛地攥紧信纸,指甲几乎掐破那句“多希望再和你一起看一场樱花雨”。她抬起头看向老板,老板的眼中是复杂的神情。
“谢谢……”她麻木地道谢,
雨停时,她走向河岸。暮春的风裹挟着残樱掠过水面,恍惚间,她看见对岸樱花树下静静地立着一道身影。那人穿着旧时的白衬衫,捧着一本《飞鸟集》,月光将他的轮廓镀得透明。
他抬起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与她相望,目光,穿越了二十年的漫长光阴,跨越了生与死的冰冷界限,精准地、温柔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嘴角扬起她从未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笑。
“你看,我们的樱花雨来了。”
他的声音随风飘散,与此同时,最后一树晚樱骤然凋谢。
万千花瓣如雪纷扬,坠入河中,随波光流向繁星闪烁的远方。
她站在纷飞的樱花雨中,泪水无声滑落,却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张承载着血泪与思念的泛黄信纸,轻轻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
她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是完成了一场虔诚的仪式。
墨迹在涟漪中舒展,血渍化作绯色的樱瓣,而那句“我只希望你越来越好”竟在清冷的月光中熠熠生辉。
“我过得很好哦……”她看着越来越远的纸船,她对着虚空,对着风,对着那流淌了二十年的河水,轻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温柔,
“只是……偶尔会想你……”
晨光熹微,她拾起一朵带着晨露的樱花夹进《飞鸟集》。书页停在夹着干枯书签的那一章,生与死的诗句间,隔着二十年未凋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