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阴沉的云，压得这座城喘不过气，雨越下越大，像是要灌满每一条街道，这算是秋天的第一场雨。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
面前的书桌上，摊着作业，清冷的灯照亮了空白的书页，我手上夹着笔，目光透过水痕蔓延的玻璃，茫然地看着雨幕。
我的心很乱，白天的事情一件件地在我脑中反复重演，胸腔中像是被塞入了一团浸满醋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会挤出酸涩，尤其是想到她的时候。
我对她没有恋爱的情感，我是这么觉得的，只是有点在意，这不难理解，她是我们班上成绩最好的，而且长相气质都很好，所以这应该算是一种……欣赏……我是这么想的。
过去，她和班上大多数人关系都不错。聊天时，她总是微笑着倾听，然后适时地回应，她是很标准的“大小姐”。
后来，她变了。她的祖父去世后，她所构建的完美女生的外壳破碎了，她不在的那几天，所有人都在传，她的父母抛弃了她，她之前说的那些都是谎言。
我以为，回来后她会向大家澄清，然后谣言自然会停下，但是她没有，她没有解释，只是沉默，于是沉默让谣言变成了事实，于是她开始被所有人疏离，我什么都没做。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以她的成绩、长相，哪怕没有那些谎言，她也会被大家喜欢。我不明白。
似乎什么都没变，她的成绩还是那么耀眼，她还是那么优秀，但实际上，一切都变了，她不再维持所谓的完美人设，班上那些刺耳的议论她也完全不在乎，她变得更遥远……却真实……我什么都没做。
她只是安静地待在自己的世界里，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占据了那个世界。
他是班上最不起眼的人，也是班上最特殊的人。他一直坐在角落的位置，很安静，安静到没人记得住他，他很干净，他很瘦弱，他很无趣……
我厌恶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对他产生这样毫无道理的恶意？我不明白。
她看向他的那种眼神，过去我从未见过，不是平日里那种礼貌又带着疏离的微笑，也不是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发言时的从容自信。
那是一种……仿佛全世界的光都只汇聚在一人身上的专注与柔软，带着毫不设防的依赖和喜悦。
那种眼神，从未为我停留过，哪怕一秒……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我不明白。
七夕那天，我在那家新开的和菓子店看到了他们。
她穿着浅色的裙子，笑靥如花，手里举着手机，镜头对准的却不是精致的点心，而是他有些窘迫却温柔的脸。
他替她擦去嘴角的糖渍，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们分享同一份点心，指尖偶尔相触，对视时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甜蜜。
那一刻，我站在街角，像个卑劣的偷窥者。心脏被一种尖锐的情绪狠狠刺穿。那个午后，太阳是那样的毒辣，我狼狈地躲进墙角的阴影里。
她本该……她本该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怎么会……怎么会和那样一个……
我不明白。
后来，我在与同学的闲聊中“无意地”提到地提起了这件事。他们惊讶又兴奋的表情，竟让我莫名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意。
我厌恶做出这种事情的自己，我厌恶产生这种情绪的自己。
流言像野火一样，那些带着揣测，不算善意的讨论与玩笑在班级里开始流传。我明白，我错了，我不该将他人的私事作为谈资，可是我已经没办法阻止了。
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更加沉默的侧脸……最初那点快意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重的自我厌恶。
几天过去，他和她在学校里保持着距离，但眼神和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今天，我被班级的氛围裹挟，在几个男生的推搡下走向他。
“……你和她在交往吗？”
我犹豫着问出了这个充满冒犯的问题。
他没有回答，甚至他都没有看向我们。他的目光紧紧关注着她的方向，那里围着几个女生。
而当那个女生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她，说出“没人要”的时候，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猛地冲了过去。
我从未听过他那么大声地说话。为了她，他好像连命都可以不要。
我呢？我又做了什么？我厌恶这样懦弱的自己。
我走过去，用可笑的班长身份，制止了那个女生……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伤害了她，我什么都没做到。
然后，班主任叫走了他。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办公室的门没有关严，我站在门外，听到了老师的那些冰冷但却正确的话。
我的心一沉，他会怎么回应，我想知道。于是，我贴近了些。
“我明白，我的身体不好，没剩多少时间了……”他的平静的声音透过门缝，进入我的脑中。
啊？时间？没剩多少？
我的喉咙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我几乎无法呼吸，这就是他始终孤僻的真相吗？我竟对这样的他抱有恶意……
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我的额头，撞向了墙壁，脑袋里响起嗡鸣。
我从未如此厌恶这样的自己。
接下来的话，让我更加混乱。
“就算未来只能陪她走一段路也好……就算只是作为她路上的一块石头，一盏灯，我也要陪在她的身边。”
不是辩解，不是哀求，而是平静却斩钉截铁的宣言。
“……所以，我不可能再推开她了。”
我的背抵着冰冷的墙壁，蹲了下来，我胡乱地抓着头发。
我都干了什么？
我用最卑劣的嫉妒，去中伤一个生命已进入倒计时的人，去玷污他那份小心翼翼捧着的、仅有的光。
我一直在嫉妒什么？我在比较什么？我在不甘什么？
我嫉妒的是一个……连未来都几乎被剥夺的人，所拥有的、或许是他生命中唯一也是最后的温暖。
我竟然还想亲手毁掉它。
而她，我又有什么资格在意，在她受到伤害的时候，我又做了什么，而他至少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我终于理解了，他和她为什么会走到一起，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们一定看到了彼此最真实的部分，他们接受了彼此，然后一同面对这个纷扰的世界。
班主任让他出来了。我慌忙躲到拐角，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依旧清瘦，却带着一种我无法企及的坚定。
多么可笑。从头到尾，面目可憎的只是我一个人。
我没有继续跟着他，因为我知道，他要去的地方，有她在等，而我没有资格出现在他和她的面前。
我忘记了我是怎么回的家，只是记得雨突然开始下了。我又无端地想起了她，她会带着伞吗？
我哪有资格担心，他和她的世界，容不得他人的参与……
希望流言早些停下吧，他和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伤害，我对不起他们……他和她配得上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