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里的热风仿佛被冻结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上一秒亚瑟还被兴奋的女骑士们抛向空中,下一秒所有的欢呼和嬉闹声就被掐断了。那个自称“夜鸦”的女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衣,周身散发着寒意,连空气都似乎凝结了。
亚瑟的心跳还没缓过来。他下意识地拢了拢被扯得乱七八糟的上衣,但这个动作在对方毫无波动的注视下显得既徒劳又可笑。
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悄无声息,像一道突然切进现实的阴影。
艾莉诺副团长率先反应过来。她向前踏了半步,挡在亚瑟身前,尽管身高略逊,但气势丝毫不退:“监察厅?”她的声音里藏着警惕,“我们并未接到通知,监察厅会介入此次剿匪。”
被称作夜鸦的女人——她的脸像是寒玉雕出来的,没有血色,没有温度,连嘴角的弧度都精确得毫无人情味——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艾莉诺,最后仍定格在亚瑟身上。那感觉就像艾莉诺只是块有点碍眼的石头。
“斯特林副团长。”夜鸦的声音平直得像用尺画出来的,“监察厅行事,不一定每次都敲锣打鼓。我们只看结果……和过程中的‘杂质’。”
她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从亚瑟沾着汗与尘的脸,滑到裸露的胸膛和锁骨,再落向他松垮的腰带,最后停在他握着的匕首上。不像在看人,倒像在检视证物。
杂质?指这些军备?还是……我?亚瑟忍不住腹诽。
而且她那是什么眼神?像在看一件弄脏了的展品?
但奇怪的是,被她这样看着,他竟然觉得……稍微安全了点。总比被那群眼冒绿光的女骑士围攻强。
“我们刚清剿完山贼,正在清点。”亚瑟吸了口气,努力让声音稳住,尽管形象毫无说服力,“这些制式装备和传信筒确实可疑。监察厅若要接手,我们配合。”
他示意那只打开的箱子和桌上的东西。理智告诉他,涉及军方内部的问题,交给监察厅这种冷酷专业的机构或许是更好的选择。圣骑士团擅长冲锋陷阵,不擅长查案。
夜鸦极轻微地颔首。她迈步向前,军靴踏过碎石,“哒、哒”的声响像倒计时敲在每个人心上。周围的女骑士们鸦雀无声——“监察厅”和“铁处女”的名号足以压下所有亢奋。
她走到箱子前,戴手套的手指拿起金属传信筒,检视磨损的痕迹,又拎起一件皮甲,翻看内衬和接口。专业,迅速,毫无冗余。
她没再看亚瑟。
他悄悄松了口气。
可就在这时,夜鸦头也不抬地开口:
“莱因哈特团长。”
“是?”他下意识应声。
“您的剑术很精妙。”她的指尖抚过皮甲上一处细微的修补痕迹,“击杀那头目的最后一击,角度和时机无可挑剔。看来前任团长留下的,不只是一个棘手的职位和……一张漂亮的脸。”
亚瑟:“……”
这算夸奖吗?怎么听怎么怪。而且为什么又要提他的脸?
还没等他回应,她的下一句接踵而至,语气依旧平直得像尺:
“不过,您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胜利后的‘热情’?”她的目光从皮甲上抬起,再次落回他脸上。那双冰冷的眼里极快地掠过一丝近乎幻觉的……兴味?“刚才目睹您被抛起来时那崩溃的表情,还有拼命遮掩自己的动作……堪称今日最富‘喜剧效果’的一幕。”
“噗——”有个女兵憋不住笑出了声,立刻被艾莉诺一眼瞪闭嘴。
亚瑟整张脸霎时红透,从耳根烧到脖颈。
喜剧效果?!他刚才差点连裤子都不保!这女人到底是不是正常人?看到那种场面难道不该有点同情吗?!
夜鸦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他的窘迫——或者根本不在意——她放下皮甲,转向他,伸出那只戴着黑手套的手。
“那么,莱因哈特团长,”声音重回公事公办的频率,“请将您发现的所有可疑物品,包括这把匕首,正式移交。监察厅会接手后续调查。”
————
亚瑟将那把沉甸甸的、刻着不祥徽记的匕首放在夜鸦摊开的掌心。冰冷的金属碰上冰冷的皮革,没发出一点声音,却仿佛有某种重量悄然转移。
就这么交出去了?
他心里隐隐不安。这些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但监察厅的名义和这个女人不容置疑的气场,让他别无选择。艾莉诺也没反对,显然也认可这是程序。
夜鸦合拢手指,利落地握住匕首,动作熟练得像处理过无数危险物品。但她没立刻将证物交给随从,而是再次拿起那个金属传信筒,指尖在筒身某处不显眼的凹槽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微响。
传信筒尾部弹开一个暗格。里面藏着一小卷用特殊油脂浸过的薄纸。
还有暗格?!
亚瑟和艾莉诺眼神同时一紧——他们竟漏掉了这里!
夜鸦用两指轻轻拈出那卷纸,没有展开,只举到渐斜的日光下看了看。纸近乎透明,上面用极细的笔尖刻画着扭曲的非通用语符号,还有几个微缩图案:像是扭曲的几何形,又似某种抽象的器官,邪异莫名。
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亚瑟也能感觉到,当纸卷被取出时,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硫磺腐臭味忽然浓了一丝。
夜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迅速将纸卷塞回,合上暗格,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然后她重新看向亚瑟。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某种混合着警告和难以读懂的深意。
“莱因哈特团长,”她开口,声线依旧平稳,但语速微妙地慢了一丝,“您和您的部下,今天做得‘相当不错’。”
她停顿了一下,黑手套轻轻摩挲着匕首握柄。
“这些‘玩具’的来历,比您想的复杂。牵扯到的‘溪流’,也比这条山谷深……甚至可能通向一些连光都不愿照进的‘深海’。”
她在用隐喻,但其中的危险意味不言自明。
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亚瑟依旧泛红、写满紧张和困惑的脸上,还有他那身几乎衣不蔽体的团长服。
她向前极轻地踏近了半步。
这个距离,稍稍越过了公务交谈的界限。亚瑟甚至能隐约闻到她身上一丝极淡的、冷冽如冰原寒风的气息,与她随从身上淡淡的血腥和硫磺味截然不同。
夜鸦压低声音,只容他和近处的艾莉诺听清:
“鉴于您今天‘出色’地解决了这里的麻烦,并且成功地……‘吸引’了如此多不必要的关注……”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那些仍偷瞄着亚瑟的女骑士。
“……我建议您,返回王都之后,务必更加‘小心’。”
语气仍平淡得像谈论天气,但“小心”二字,微妙地加重了半分。
“您所拥有的‘资本’,在某些存在眼中,或许比您手中的剑,更能……‘撬动’某些东西,也更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资本?麻烦?指他的身份?还是……
亚瑟心跳猛地一滞。一个荒谬又不安的猜测浮上来——她难道是在说,他这张脸……在这个世界里本身就是一个易惹祸的“资本”?
夜鸦没有明说。她只是用那双冰冷得像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太多,又仿佛空无一物。
然后她利落转身,黑色衣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我们走。”她对随从下令,声线恢复绝对的冰冷和公事公办,仿佛刚才那句近乎“关怀”的警告从未发生。
黑衣随从们沉默地跟上,如幽灵般消失在山谷口的阴影里。
只留下亚瑟站在原地,手中仿佛还残留着匕首的冰冷触感,耳边回荡着那句语焉不详的警告。心中那根刚松懈下来的弦,一下子再度绷紧,比面对山贼头目时更迷茫、更不安。
我的魅力……会惹来麻烦?她究竟……知道什么?
山谷的风吹过,卷着未散的血腥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方的硫磺气息,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