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我在和谐间的第二夜。月华皎洁,远胜我过往人生中所见的任何一晚。晚风送来归巢鸟雀的睡前的呢喃,亦轻轻携走了我的叹息。
在此之前,我无从想象这般月夜。
夜色未浓时,知乐端来了睡前需服的汤药,细细叮嘱了许多恢复期的注意事项。临行前,更是将「好好休息,莫要想着去园外散步」此话反复强调了五遍。
她那放心不下的眼神令我深受感动——即便她声明这皆是真君的意思,我心中的暖意也未曾消减。
每当明星皓月浮现于空,人便不免多愁善感起来,细细思量今生所为,心中常涌起一阵悔意。
追根究底,若非当日真君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命丧黄泉,饮恨而终,更遑论还有什么未竟的志向可言。
「行则将至...」
我反复低声念叨着这四个字。回望过去二十年春秋,我几乎未曾得闲,勤学潜习,日日砺剑,所遭遇的挫折却不见少。
说起来,真君有意救我,又慈悲收我为徒,也可能是看中我的才能。既是乐天知命,或许也是见我命不该绝?
想到这里,也算是多了几分宽慰。
我暂敛思绪,继续凝望窗外夜景。直至视野边缘,缓缓地、悄悄地冒出了一个脑袋……
四目相对。
「啊哈哈...」
「什!」
「嘘嘘嘘!别紧张——你看我像坏人吗?」
虽然知乐说过,能在和谐间待着的人心性都不坏。但在这声音响起之前,我却没有听到任何的风吹草动,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你是谁?」
「呼...你看这个就知道了」
那不速之客般的少女立刻站起身,特意指了指白袍前襟上的兔子纹样。
「看吧,咱们可是同门!」
「...你来这做什么?」
「我就是——迷路了,嗯对,迷路」
拙劣的谎言,我借着月光,对着她仔细打量起来。
但见其生得一副清纯相,眉眼天然含俏。灰褐色眼睛给人朦胧之感,瞳孔那一点亮倒是生动——带着七分睡意朦胧的软糯,三分如见新奇的欣悦。
满头雾灰色的长发打理得并不妥帖,更是随意扑散下来,在月光下呈现出神秘的色彩,细看之下还有几抹薄荷绿点缀。右侧还倒插着支会自转的碧玉蜻蜓簪。
「嘿咻~」
见我似有松懈,她便毫不客气地翻窗入内,随即带着一种探究般的惊讶神色,朝我凑近过来。
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约矮知乐两三寸,云水兔纹的道袍于她总显宽大,裙裾还绣着歪歪扭扭的避尘符。
「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语气中带着质问。无论如何,未经允许就侵入他人空间都是不被允许的。
「还真是...啊,我真的没有恶意」
她随即收起目光,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
「我姓竺,叫我青闲就好!就是你想的那个清闲,但青没有三点水的,因为小兔子说我水相够旺了」
自称竺青闲的少女又笑盈盈地走到我的床前,我只得往后挪了挪。
「在下姓幸,单名一个晟字」
「圣人的圣?还是什么,写我手上看看」
自称竺青闲的少女随即将手伸到我面前,见我迟迟不动,还晃了晃手催促。
我只好伸出手指,在她掌心蜻蜓点水般快速写下,竭力忽略那细腻温软的触感。
「哦~这个,不过我不是问你的原名,兔子给你取的名字呢?」
她丝毫没有要停止靠近的意思,更是毫不顾忌地就爬上了来,将鞋抖落到地上。
「你还不知道吗?在和谐间,我们都是用兔子那帮神仙取的名字来相互称呼的呦」
「拂岚,意思是...」
竺青闲摆摆手打断我。我从另一边退下床,她便顺势一躺,霸占了床榻中央。
「好~我猜到了。不过幸拂岚...连起来不是很像幸福难吗?」
「名字而已」
「也是,毕竟...」
她旋即露出狡黠的笑。
「你现在可是能享受到知乐的照顾呐!」
不明白她的意图,真君门下弟子,连同真君自身,其心思似乎都难以揣度。
「只是暂时叨扰」
「啊?竟然只是暂时的,你争取一下就好了嘛!知乐肯定会同意的」
「不明白你的意思」
「哎呀,附耳来!」
见我纹丝未动,竺青闲有些扫兴地一瘫。
「有必要这么警惕嘛喂...对了,你现在肯定很想要这个——」
她坐起身,把手从领口里伸进衣服里去,摸索着什么。
「我跟你说,现在哪还有仙师会闲着没事开堂修仙入门课啊?等兔子给你开小灶更是没指望」
「...为什么?」
「因为和谐间的人自学肯定没问题,而且我也听兔子说,你的灵根非常好」
「真的?」
她用力点点头,继续翻找的动作。
「你有变强的想法对吧?所以肯定需要这个...好紧啊,就差一点点了!啊算了」
却见她索性解开道袍系带,松了松腰间束缚,复又将手探入中衣内里摸索。
「好找多了...拿到了,当当!」
「这是?」
我的视线跟随她高高举起的手,定格在一薄抄本上。
「呼呼!这就是我竺青闲刚入和谐间那会儿,纯手写的学习笔记!」
「...看起来有点薄」
「唔!我刚来的时候可是很勤奋的!这只是...对!精简版,反正够你入门就对了」
「你要送给我吗?」
她随手把抄本塞到我的枕头下,然后再次向我招手。
我也才注意到,竺青闲此时已经近似于衣衫不整的状态,锁骨下方的肌肤若隐若现,本人却好像并不在意。
也罢,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那手抄本于当下的我而言,确有其价值。
于是我坐到床边,她便高兴地蛄蛹过来。
「虽然这里没第三个人在,不过小秘密就是要像这样偷偷说才有意思啊!」
「快点吧」
她露出个神秘的笑容,随后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圈成小小的喇叭,指缝间漏出温软的气音。
「其实啊...知乐很小的时候就来到这儿了,一直就是小兔子在照顾...」
很小的时候?这其中又有何缘故?
「但是呢...小知乐性格很冷淡,平日里寡言少语,应该跟你印象里的有很大出入吧」
的确,她这两日给我的感觉便是温柔细心,恬静中又有几分俏皮,与冷淡二字毫无关系。
「为什么?」
这不免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先听我说...即使现在,知乐也是只会在亲昵信赖的人面前,露出可爱点的一面」
竺青闲说得愈发绘声绘色,又凑得更近了些。
「所以啊,不觉得奇怪吗?明明你们是第一次见面,知乐却并不排斥,反而很照顾你...」
「...」
「而且小兔子也是清楚知乐的性子,从来没有让知乐去接过新人,这次却...等等」
她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对啊!可能你们不是第一次见啊」
「这...我没有过这样的印象」
事实上也是如此,就算真的见过,我也不会去记住别人的脸。
也许下次见面,原本的受害者就会变成施暴者,届时也只会左右我的判断。
「也许...是知乐哪次下凡间的时候你们遇见过」
「你好像很喜欢打听这些」
「那倒不是,但这可是跟知乐有关的事情,其他人的免费我都不听!」
这是什么很值得自豪的事吗...。
「总之你好好回忆回忆呗,也可能是知乐来这之前,更小的时...」
话没说完,门被轻轻推开,随后传来知乐春风般和煦的声音。
「拂岚...你睡了吗...」
我下意识想回答,却被一旁的青闲突然捂住嘴巴,慌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马上化作雾气飘散。
「还没有」
「啊...这样啊,那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请便」
一袭素衣的知乐从门后探出上半身,怀里还抱着枕头,上面绣着只白兔。
「谢谢...」
知乐缩着身子进来,轻轻关上房门,没有任何眼神交流,然后背对着我,坐在床角。
「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就是...你很快就要从我这搬出去了」
声音比平时软糯许多。
「所以...有些话,也想趁早说了好...」
等等,竺青闲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不...」
「拂岚,是怎么看待我的呢...虽然相处时间还很短...」
「...你是很好的人」
「还有吗...不...已经可以了」
知乐起身,缓缓踱步至窗边,望向天上那一轮满月。
怎么,突然有种像是要被箭矢命中的预感。
「在我心中,拂岚也是很好的人哦」
「这,却是从何说起?」
「呵呵...没关系的,至少...现在依然如此」
知乐缓缓转过身,素洁的衣裳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动人,眼眸里似乎泛起水纹。
「我姓苌哦,像这样写...」
她用手指,在空气中翩翩划出一个字来。
苌...本应是个极其稀有的姓氏,我为何却不觉得陌生?
「有印象便好...」
知乐莞尔一笑,然后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而且,即便忘记...如今我们...不还是...」
传来物体在地板上滚动的声音,我终于明白那股不祥之兆从何而来。
「这是...绣花...鞋?」
那一刻我看见知乐的表情从柔情到惊讶,转而疑惑,最终是羞愤...不,我也分不清那是羞愤,还是单纯的愤怒了。
「竺!青!闲——!烛龙破妄目!」
「不好!」
目光照射到窗台,竺青闲也随之现身,正好掉落在台上,同时失去了色彩。
「你这家伙!!」
「不不!知乐你先听我说!别...」
「青龙摆尾!!!」
「扑啊啊啊——!」
果然,流星还是划破夜空时最为绚丽。
「拂岚...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知乐缓缓转过身,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脸上的红晕久久不散。
「先冷静一下,听我解释,好吗?」
「嗯...」
我扶着知乐到床边坐下,尽量详细地讲述整件事情的经过。
期间她只是乖顺地靠着我,然每当听到关于自己幼时的描述,脸颊便陡然烧灼起来。
............
从头到尾讲完一遍后,知乐才点点头,轻轻道了声晚安,然后抱着枕头晕晕乎乎地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