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哪来的醉鬼。”
“喂——”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如我人生中度过的每一天一样,在斥责和迷醉中浑浑噩噩走过。只是今天,被他人叫起的感觉多少有些陌生。
多少年了?我问自己,孤单一人、无所牵挂,就像是报复自己一样买醉的日子多少年了?
我撑起身体,不舍地睁开沉醉于梦中的眼睛去看真实的世界,眼前的景色突然让自己觉得有些可笑。
“又来这了...”眼前的是熟悉的江南小镇,顶着青瓦的飞檐、流过门前的水渠,淡淡的水腥气刺激着被酒精麻痹的鼻腔,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就和二十年前一样。
我又去看面前桥下的河,水光上映一张可恶的脸,顶着杂乱长发、胡茬丛生却消瘦得脸,是一张无能的脸,也是属于我的那张脸。本能的厌恶让刚刚跃起心头的回忆被击碎,那时候的我绝不是这样,那时候的我应该梳着背头穿着漂亮的花呢大衣,那时候的我应该坐在这里,那时候的我面前应该是画板而不是酒瓶,那时候的我应该将要遇到那个她…
“大叔?你没事吧?”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不是幻听,那声音和回忆中无数个日月里响起的一样,清脆、带些跳跃的尾音。
我僵硬地转过头,动作牵扯着麻痹的神经,眼前模糊了许久终于重新聚焦。
声音的那头,石板桥的栏边站着一个姑娘。她小巧得有些不像话,纤细的胳膊仿佛轻轻一折便会被折断。乌黑的长发散在腰间,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轻轻晃了一下。她的衣品和印象中的那个她一样奇怪,短连衣裙下不知为何套了条牛仔裤,脚上的却是沾了些泥点的小皮鞋。
是她吗?和二十年前的她好像…和那一天自己遇到的她一模一样…
当这个想法浮起,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地手猛地攒紧,然后又无情的摔碎。我突然像说些什么“好久不见”之类的莫名其妙的话,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从胃中翻涌出的浓烈的劣酒的气味。
眼前女孩的脸……白皙,干净,带着少女独有的那份清透。眼睛很大,此刻正带着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好奇看着我。但那张脸上……是平静的。没有皱眉,没有关切,没有笑意,也没有厌烦。和我记忆里的那个她一样吗?被那个该死的、纠缠了整个青春期的面部神经问题,剥夺了做出表情的能力?
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无数的几乎只属于她的特点出现在眼前的女孩身上,突然一个荒谬的想法浮现在了脑海“这会不会就是她...”转瞬过去的希望却又被自己水中的倒影打散,如果那些未来只是少年的梦,又为何会那么真实,又为何水中的倒影是那个颓废的摸样?
“大叔?你看起来不太好。”那清脆的、带着独特跳跃尾音的声音再次响起。
为什么如此相似?连声音都...这声音和十年间无数次回荡在梦中的声音别无二致。这感觉刺得胃中的酒气再次上涌,几乎要穿透鼻腔,我想摇头、我想挥手、我想转身逃离这场不可能的重逢。身体却好似在留恋,死死地卡在原地不愿意再动。
“大叔,你是不是,呃...喝醉了不舒服?”面前的女孩似乎在迟疑,她稍稍歪了歪头,乌黑的长发扫过那张似乎永远平静的脸庞。连这动作都和我记忆中的她丝毫不差,两个人真该如此相像吗?我疯狂的在脑海中质问自己,却得不到任何答案。
“我...我没事...”我含糊地搪塞,努力压下喉头的哽咽和胃里的翻腾,撑着冰凉的桥栏站直了些。
“你和我刚刚认识的一个男生...呃...好像。”她似乎还是不愿意放过我这个醉鬼,依然用那副面孔、声音、还有依然还是和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的跳脱思维折磨着我。“你们好像真的长得挺像的。”
“长得挺像?”出乎意料地,这句话没有预想中的刺痛,反而有一种近乎荒诞的释然涌了上来。是啊,这不是她,这可能只是一次偶然的、上天嘲弄我的一出好戏,让我看着类似我和她的人走向一个新故事,让我这个废物看着类似的人走向美好故事而落泪,好让这个世界发笑。
胃里的翻腾还在,但那份释然好似镇住了灵魂的抽搐。我扶着冰凉的桥栏,努力压下喉头的不适,扯出一个大概是苦笑的表情,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急切的探究:“哦?像我?”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突兀,“跟我像?哪里像?”
“嗯…”她依然微微歪着头,乌黑的长发滑过肩头,那纯粹好奇的眼神认真地打量着我,“气质?感觉?说不清楚。就是刚才在那边——”她纤细的手指随意指向不远处的另一座小石桥,“他带着个大画板,穿着件挺…挺特别的大衣,头发梳得亮亮的,坐在那里画画。我经过的时候看了一眼,画得…挺好玩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细节,“后来他好像发现我在看,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就聊了几句。感觉人也挺好玩的,反正和你现在这样...”她毫不避讳地扫了一眼我邋遢的样子,“不太一样。他比你开朗不少,也比你年轻很多。”
画板…花呢大衣…梳着背头…坐在小桥边画画…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一发发击碎那份为了逃避而封闭的记忆的门。二十年前那个傍晚,金色的阳光洒在石板路上,我紧张地调着颜料,试图捕捉水乡黄昏的瞬间…然后,一个穿着奇怪搭配的女孩,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视野,带着同样平静却充满好奇的脸…
“你叫...伍...伍凛?”我艰难的从喉头挤出这个名字,说出口又觉得有些好笑,也许依然只是个巧合呢?也许和我刚刚想的一样,一切的相似都是上天为了嘲弄我...
“大叔,你认识我?”那女孩回答了,她没有否认,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带着深深的疑惑...和记忆中的她一样,一切情绪都从眼睛里读的到...不对!不可能!不是她!不可能是她!只是名字一样、只是经历相似、只是外表一样....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喜欢看动漫吗?”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像个溺水的人想抓住一根稻草,一个毫不相干的、能让我逃离记忆鞭笞的话题。
“怎么突然说到这个了?” 伍凛的语气确实意外,那纯粹的疑惑在她平静的脸上显得格外清晰。短暂的停顿后,她的好奇心似乎占了上风,眼神重新聚焦在我脸上。
“没什么...就感觉你和...”我强忍着回忆的刺痛,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任何能区别于“她”的细节,试图将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影像剥离开来“Subaru....对,很像Subaru。”
不像吧,大叔。” 她微微歪头,像是在认真检索脑海中的信息,“你是说今年新番re:0的菜月昴...还是...”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真的困惑,“斯巴鲁汽车?为什么会和我很像?” 那疑问,不带丝毫被冒犯的情绪,只有对眼前这个醉鬼大叔奇怪联想的纯粹不解。
“……只是觉得……没什么。” 我最终只能颓然地垂下头,即使早已被酒精麻痹的大脑也认清了现实,我确实回到了我和她相遇的那天,只是用这幅颓废的姿态、作为旁观者观看着这段回忆。
伍凛没有再追问像“Subaru”的原因。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在我布满胡茬、憔悴不堪的脸上多停留了几秒。那双平静的大眼睛里,困惑渐渐被一种新的、若有所思的光芒取代。
“大叔……我刚刚就想问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清脆的跳跃感,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不确定的联想,“你……是不是姓高?”
“那个画画的小哥,”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平静的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他……也姓高,你好像对他在这画画一点不奇怪,就像认识他一样...而且长得很像...你是他爸爸吗?”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深陷的眼窝上,那里如今只剩下疲惫和浑浊,但或许骨相轮廓里,还残存着一点点过去的影子。
原来如此!她把我当成了那个“他”——年轻时的我的父亲?一个落魄的、酗酒的父亲?
我看着她,看着二十年前的伍凛,她绝对想不到她说的那个画画小哥就在她面前呢,以一个颓废的失败者的姿态站在她面前。
我咧开嘴,突然想笑,喉咙里却发出嗬嗬的怪声。
“哦?他啊……” 我故意拖长了语调,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酒气“那个画画的小子?” 我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她平静的脸,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残忍问道:
“伍凛,如果……我是说如果……”
“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某一天,你发现那个画画的小子……”
“他变得跟我一样,成了一个满身酒臭、一事无成、连自己都厌恶的废物……”
“你……会怎么办?”
“大叔”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却没有了那微微扬起的尾音“他不会的...”
她微微挺直了那纤细得仿佛不堪一击的身体,那双眼睛就看着我,就只是看着,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我感觉得出来,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每一个音节都与我记忆深处,那个同样平静却带着温暖光芒的声音重合了。
“呵……呵呵……” 我笑了,那是一串干涩、破碎的笑声,比哭更难听。灵魂的颤抖好像要彻底撕碎我,那到底是悲伤还是荒谬,也或许他们组合在一起妄图让我彻底崩坏。眼前伍凛那张平静的脸开始模糊、旋转,与二十年前那个躺在病床上的身影重叠。
“可是后来……” 我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像是发泄一般的嘶吼“可是...可是后来!属于我生活一切的她!那个她!她不在了!”
嘶哑难听的吼叫在水巷中回荡,惊起了远处屋檐下几只休憩的麻雀。
胃里翻江倒海,浓烈的劣质酒气混合着胆汁的苦涩猛地冲上喉头。我猛地侧过头,对着桥下流淌的河水剧烈地干呕起来,泪水也顺势逃出眼眶模糊了视线。
泪水滴下,我却又一次下意识地瞥向水面。
倒影依旧是那张脸——杂乱的长发,深陷的眼窝,胡茬杂乱地扎在凹陷的脸颊边。还是那个被酒精和失败彻底榨干了血肉、只剩下一副枯槁骨架的中年男人。
可倒影中的那个人穿着什么?是那件花呢大衣吗?可它早该和她留下的那些东西一样被我封存在了箱底。我伸出手,胡乱的抹了一把沾在眼眶的泪,残留在手的酒精刺痛了双眼却让它们看的更加清晰。
确实是那件大衣,可它此刻像一件借来的、不合时宜的戏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这具干瘦到几乎脱形的躯壳上。此刻在倒影里显得如此突兀、滑稽又凄凉。
“老傻子。”熟悉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带着那标志性跳跃的尾音。
我猛地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桥栏边不再是空无一人。
她站在那里。
不再是那个纤细的少女,也不再是记忆中病床上苍白脆弱的身影。
眼前的她,此刻正看着我,那双眼睛我读得懂,里面闪烁的情绪名叫责备。
“戒了这么多年,又灌成这样?”她的声音没变太多,依然还是那么让人安心“还跑到这地方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那件滑稽地挂在干瘦躯体上的花呢大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的旧衣服,“还穿当年那身衣服,又想钓谁家小姑娘?”
她朝我伸出手,那只手映着月光,白得让人窒息。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