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罗伦塔斯,关于这个巨大的城邦在短短数月间衰亡以至于变成死城的悲剧至今仍然众说纷纭,但实际上有确实成文依据的只有三年前铺天盖地的新闻短报和帝国下达的禁行令,那个时候我还在洛兰德尔的古典学院攻读人生中第一个魔导工匠学位,对于这种充满阴谋论和离经叛道的话题往往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得到魔导工匠学位后,出于各种原因,我放弃了继续对古典魔导学的深造,而是回去研究母亲留下的一屋子魔导机械工艺笔记。
我和旧罗伦塔斯之间的关联本该结束于同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对某种灾难的见闻为止,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线,在我的线行至终点前都不会有交集,至少在我收到这件有着巨额数目的委托前我都是这么想的。大概是一人度过了无人庆祝的十七岁生日后的一周,一位大人物找到了原本属于我人间蒸发的母亲在老家开的魔导机械铺旧址,然后通过家乡的邻里联系到了在洛兰德尔经营着魔导器具店的我,开出了一笔足够我挥霍十年都有盈余的报酬,让我动身前往旧罗伦塔斯的溪花镇完成一份委托。
倘若是两年前,正是我意气风发的时候,我大概会觉得这笔巨款是理所应当的,作为古典学院建校以来最年轻的正式魔导工匠,即使是放弃继续深造的机会,我觉得自己也可以独当一面。但是在洛兰德尔无亲无靠一人,依靠薄弱的家底和原本恩师的投资开了一家魔导器具工坊的我在这两年间彻底败倒在了长期的出入不敷和水涨船高的研究费上,以至于欠下了数月的房租和可以从店铺大门拉到柜台前的账单。
被残酷的金钱上了人生中相当残忍的一课后,我其实有慎重考虑过恩师邀请我重新回到学院继续研习古典魔导学的建议,但是无论是出于个人自尊心还是出于对于恩师的愧疚都让我没法恬不知耻的写出那封大概可以解我燃眉之急的请求书。
所以,即使心中有万千疑虑,我也没有拒绝这次良机,没有过多思索就行文完成表示乐意之至的信后,将信递交给邮差,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开始等待起了回信。上一次像这么等信还是在我孑然一人初次来到洛兰德尔求学,第一次给家里写信时。虽然知道老家能接收我信的人只有教堂的老神父,但是我还是在收件人署名写上了母亲的名字,最后理所应当的只收到了老家的各位满是唠叨的回信就是了。
经过一周艰难的等待,确实非常艰难——债务和学院内的零碎订单几乎让我没法休息,我终于收到了那封来自家乡的回信,不同于以往简单的廉价黄纸信封,而是那种厚度和分量都相当惊人的黑色牛皮纸信封,开口处是红色蜡封信戳,栩栩如生的鹰隼头雕和螺旋延伸的花边构成了那邮戳的图案,后面是烫金的油墨书写的行文,强硬的笔锋颇具骨感同时又不失优雅;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份同样材质用白色蕾丝缎带束封的黑色邀请函和一封回信以及一张面额有约定的报酬四分之一数额的支票。
信的内容很少,简单的只言片语就交代了委托的内容以及委托的各种具体安排;委托内容包括一套魔导机械义肢的订制以及其后续的维护相关、数件魔导具的修复工作;然后就是出发的日期就在三天后,到时候午时出发,会有专门的马车迎接,只需要携带自己觉得必要的工具就好,机械义肢的材料及修复所需的材料都由委托人提供。
这是纯粹对于工匠技艺的极致考验的委任,在信中提到母亲的店时我就大概察觉了。母亲陪伴了我十岁前的所有时光,即使不辞而别,即使只留下了一屋子的研究笔记和魔导器械,即使现在我记忆中的她面容都开始模糊,但是我都无法对她萌生恨意。无论是偶尔听到的关于她的传言或是她留下的笔记,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是能理解她是一个顶级的魔导机械工匠,或者说,并非止步于工匠,她的笔记中有许多堪称禁忌的技艺,若不是她早就失踪不见其人,估计这份委托就是委托母亲的了。
但是现在没时间想母亲的事情了,潦草的在心里感谢了下她,我现在更在意的是这张可以拯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支票我该如何使用,短短两年,就让我对金钱的理解颇多。
还在学院的时候,无论是昂贵的半导体材料,或者是罕见的稀有金属,古典学院就像是财力深不见底的金主,只要能够做出让学员觉得有价值的作品,它就能满足学生几乎所有合乎条理内的资源。当我离开了魔导学院工坊那一方小小的天地,离开了古典学院的庇护后,独自采购魔导器所需要的原料和资源,不知不觉间,和商贩因为一点小钱争执不断,或是从那些自由冒险者手上获取来历不明的稀有金属,这些原本嗤之以鼻的事情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
至少就我本人理解,金钱才是魔导机械的核心,倒不是我对金钱的渴求开始处于某种异常的状态,只是离开金钱,再精湛的魔导机械技艺都无法施展。该说我不愧是建校以来最年轻的魔导工匠嘛,轻易的就总结除了母亲留下的笔记中没有记载的魔导机械的真正核心。
『真好啊,是新鲜墨水的味道......』
将支票放在鼻尖细细品鉴,无法言喻的幸福感让我半年以来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该如何支配这笔钱呢?我这么想着......用来雕刻铭文的刻刀虽然一直有在保养但是手感也是在日渐下滑呢,得换成鹰港生产的高级货才行;还有炼制魔药的坩埚也因为高负荷的工作变得黑漆漆的,确实不甚雅观,之前送货的时候看到了那些贵族小姐们用的带花纹的坩埚,真好看啊,是订制品吗?啊,还有炼炉,工坊里的炼炉不过是仓促搭建的半成品,冶炼秘银这种易熔金属还好,但是在应对精钢的效果就不甚理想了,有了这笔钱是不是能在洛兰德尔外城买一处不错的地产,然后搭建新的工坊......
未免有些过于心猿意马了,这些钱还只是定金,如果我不能如约完成委托,这些钱都是要退还的。打开藏在柜台下的小型冷库,取出平时小憩时用来缓解压力的廉价果汁,(注:45%乙醇,可燃。)将带着水珠的瓶身贴在脸上,冰凉的触感让我躁动的心情冷静下来了。
按照传统,义肢作为残损肢体的替代品来说,更需要注重的是对原本肢体功能的恢复,而不是像这种画蛇添足般的自反馈,这种对自己的义体添加花里胡哨特征的行为简直就像是野蛮未开化的海盗,如果作为义肢的主人过分依赖义肢带来的便利,被义肢所支配,毫无疑问就是对于古典魔导学的一种亵渎,但是,如果这份委托的主人所期待的就是这种亵渎之物,我当然也会竭尽所能的圆满这份差事。
除却这些专业技术上思考后,我开始揣摩,是怎样一位委托人才会不远万里,花重金找到一个也许有些出名但是又籍籍无名的魔导工匠,制作一件非这个人甚至是这个人的后代不可的作品。(注:高端定制的魔导器具都会有制作者的署名,制作者的署名也能极大程度的提升这件魔导具的价值。)也许母亲的笔记中有太多独到的独门绝技,但是并不是无法复现的神技,这种异样的执著只能是认识母亲的人才会做的行为。
支票上庞大额数目让我在冷静前忽略了许多逻辑上的问题:无论是着如同久旱逢甘露一样的委托时机,让失去了对于这份委托理智思考的余地,让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又或者是我选择性的忽略了世人对于旧罗伦塔斯暧昧的传闻,过分高估了自己对于这片除了拼写之外已经和生命禁区画上等号的诡异之地的认知,将自己置于险地。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寒,就像是误入穴蛛巢穴的飞鸟,致命的网在无形中已经开始编织,入局者身不由己。
那个人失踪太久了,我对于她的记忆也逐渐被那些数量众多的笔记替代,忽略了太多常理,忽略了她失踪后可能发生的交际,甚至忽略了我可以主动将她寻回的可能;但是现在一桩极其异常,甚至在邀请我以身入局的针对着母亲编制的大网就这样在我茫目时展开了。
『母亲,你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对着无人的店铺如此提问,可惜无人可以给我解惑,我只能自己认真的权衡利弊,看着手上的支票,我有些懊恼。支票的面额是六十万邦德尼斯金币,(注:金币并非指真的金子铸成的货币,而是邦德尼斯兰德帝国印铸的最高面额的通用货币。)在我的故乡亚斯塔郡的村子,十金就可以在镇上的酒馆买上一年最上等的黑啤酒,一百金就足矣开个小农场,在那里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看向自己的货架,第三排那里是店里最畅销的可复用型生活魔导具,从高级的范围制冷魔导具到简陋但便捷的点火魔导具,最便宜的不过才六铜,六铜就可以摒弃繁琐的柴火,享受数几十次便捷的明火,可即使是这样,这种东西也只有那些达官贵人府上的仆从会来采购。
所谓魔导工匠,一直都不是为了平常百姓服务的职业,但那时初出茅庐的我总觉得自己是革新者,还在学院时,在多少个无人的深夜发明改进这些所谓的生活魔导具,研究并改进魔导具的复用效率,这种近乎自我折磨的生活,再到后面的出走,带给我的不过是恩师的惋惜,同期的讥讽;我试图将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同世界的事物带到一成不变的生活中,想要颠覆人们现有的生活方式,然后成为推动现代世界向着古典魔导学设想的魔导科技普及的未来前进,然后借此名留青史。
可是仅仅两年就将原本的雄心壮志消耗殆尽了,也许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加软弱。虽然已经意识到这份美差后面可能隐藏着致命的陷阱,但是手中的支票何尝不是一条布满蛛网的捷径呢,但是真的在考虑是否要硬着头皮赴约时,我开始恐惧未知的前路了。
现在放弃一切,套现支票后逃跑,从此销声匿迹吗?还是赌这差事真的只是一桩再正常不过的定制业务,这样茫然的前进下去,把自己的未来或者说性命赌在这桩交易上?
感觉自己像只离群鸟,偏离了方向,意识到自己大概走上不归路后既没有继续前进的勇气,又没有迷途知返的觉悟,只能驻足在原地。未开封的果汁依然冰凉,支票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拆开的信件就在旁边,黑色邀请函上一抹刺眼的白让我感到烦躁,我大概对于一些典籍著作中描述被外神诱惑的凡人内心所受的痛苦是何种滋味。
现在诱惑我的是金钱,那金钱都无法诱惑我时,我将面对的又是何种煎熬?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一种我自己都无法确定的阴谋在我的脑内酝酿——如果,我拥有庞大的权利和财力,却有一个连我都无法找到的人,为了达成目的,我该如何完成自己的目的?
那就利用强权从祂的亲人下手!挟持祂的亲人,逼迫祂现身!
阴狠的声音在我的身后怒吼,我思考了下这种说法,这并不合理,如果拥有这种权利,不需要大费周章的设计挟持,直接将她绑走就好了,偌大的洛兰德尔消失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这不过是整个世界巨大的悲剧洪流中无数水花中的一缕,并不引人注意。
那就用金钱夺取祂重视的事物,剥离祂的存在的意义,孤独是无药可医的顽疾,那时祂自会现身~
奸邪的声音自在耳边低吟,短暂的思索后,这也不合理,如此实施这么赌气般的做法,既没有效率也充满了不确定,作为计谋未免太过牵强,子嗣的牵绊也许是源自血脉的本能,只要当事人住够冷血便是打草惊蛇的愚策。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只是母亲想要因为某些缘由想要见见自己的孩子呢?
孩童般空灵的声音自远方传来,玛格丽特啊,何人才能准确的找到自己的旧居,知晓如何寻找到自己的孩子呢?虽然时光飞逝,但是唯有爱不会改变,万一是她呢?
『愚不可耐!』
低沉的骂了一声结束这场不太快乐的思索,被主观的情感支配的思考是没有结果的。
但是也并非全无思路,很明显,这场委托除了金钱外,所有迹象无一不指向那个人,留下数量庞大的笔记,不辞而别后就人间蒸发的那个人,我亲爱的,可恶的,神秘的母亲。
如果是为了她,那么自己也就能下定决心了吧?
看向那封黑色的邀请函,我内心的天平开始出现偏移,也许是为了给自己的贪婪选择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吧,我如此自嘲。到头来,我自始至终无法割舍的东西不是我自认为的和母亲之间的纽带,而是能够改变我困境的金钱,为了说服自己甚至不惜自我欺骗,为了自己设想的未来,金钱确实是无法割舍的重要之物。真厉害啊,出此计谋的人,明明我和他未曾见过,但是我的弱点,我真正无法割舍的东西,全部都被算计进去了。既然如此,为何我不直接直面自己的本心呢?
下定决心后,所有的思索,所有的动摇,在这个时候都变成了拾起那封邀请函的决心,解开蕾丝的束带,展开邀请函,其中只有寥寥数字。
敬启,玛格丽特.哈莱小姐,我在等待您的到来。
署名并不是信封背面那种颇具骨感和威严的行书,而是纤细的笔触,因为过于柔弱,导致我阅读起来还有些困难,只好一点点念出那名字——
『拉雅菲丽......』
短暂的白昼后,惊雷自远方传来,雨点如琴键般落下,奏响了序幕曲,就像是所有冒险故事的开头,大雨便随着夜色如期而至,工坊外的街道传来烈马的嘶鸣和马车轱辘碾过旧街道石板的声音,戏剧的宿命感突然涌上心头,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就像全神贯注思考后大脑的偶发空缺,短暂的呆滞后,我急忙拾起信件,信件上的日期是提前四天书写的,而送达我的手上估计是因为邮差的延误导致时间晚了两天才抵达,而约定的时间——其实就在今晚。
白光再次闪过,沉重的雷鸣闷响,午时的钟声自上城的钟塔传来,马型的阴影挡住了工坊玻璃展柜处路灯微弱的光,石板路与盔甲接触的铿锵伴随着雨水淅沥由远及近,令人不悦的兵器拖行声随着那步伐也犹如催命的宣判一样让人感到压抑,终于,那脚步在工坊大门前停了下来。
“嗒嗒嗒。”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