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娅揭开了蒸笼盖。
一股浓郁的，混合着麦香与肉糜油脂的鲜美气息，挣脱了竹木的束缚，霸道地侵占了餐厅的每一寸空间。
那香气几乎是实质的。
它化作一只手，拂过鼻尖，钻入肺腑，勾起人最原始的食欲。
然而，红玉的目光在触及笼中之物时，却明显凝滞了。
那双深邃的黑瞳里，惯常的平静碎裂开来，一种极为罕见的、混杂着困惑与探究的情绪浮了上来。
仅仅是一秒的停顿。
对别人而言，或许只是眨眼一瞬。
但对于此刻将全副心神都投注在红玉身上的艾莉娅来说，这一秒，是酷刑。
那份迟疑，是一盆淬着冰渣的雪水，从头到脚浇下，淋灭了她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万丈豪情。
支撑着她脊背的无形力量，骤然抽离。
她的肩膀垮了下来，视线也跟着垂落，死死钉在那笼丑陋的造物上。
果然……还是太丑了吗？
她引以为傲的创意，她费尽心力捏出来的“小龙包”，在真正的魔王面前，终究只是一堆上不了台面的失败品。
空气中弥漫的香气，此刻也变得无比尴尬。
看着艾莉娅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那颗银色的小脑袋一点点垂落的模样，红玉心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她不喜欢看到她这副沮丧的样子。
那会让她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一些关于被剥夺了所有光芒的、无声的哭泣。
于是，她动了。
修长白皙的手指拈起桌上精致的银箸，动作平稳，不见一丝颤动。
箸尖在蒸笼里逡巡片刻，最终，夹起一个形状相对……不那么猎奇的。
那个勉强能看出头尾之分的“作品”。
艾莉娅的视线被那双筷子牢牢吸住，心跳都停了。
她看着红玉将那个……东西，送到了唇边。
红玉的动作很轻。
她小口咬下。
薄韧的面皮被撕开，滚烫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鲜美的味道席卷了所有味蕾。
肉馅处理得极为细嫩，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香料，层次丰富，回味悠长。
味道……出人意料的好。
是她在这座高塔里，吃过的最具有“烟火气”的食物。
“很好吃。”
红玉的声线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情绪。
她努力忽略那怪异的造型，给出了一个客观的，甚至可以说是违心的称赞。
这三个字，如同一道神谕。
艾莉娅猛地抬头，那双黯淡的蓝色眼眸里，重新燃起了细碎的光。
希望的火苗，死灰复燃。
她亮晶晶地看着红玉，像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幼犬，尾巴几乎要摇起来。
红玉迎着她那充满了期待的视线，又低头看了看筷子上剩下的半个。
那个横截面，清晰地展示了内部紧实的肉馅和外部扭曲的线条。
她补充了一句。
“你捏的这个……小蚯蚓，味道确实不错。”
艾莉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时间，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整个人，当场石化。
蚯……
蚯蚓？？？
她听到了什么？
她耗费了半小时心血，灌注了她对面点文化的最高敬意，融合了爱与汗水的匠心之作……
被这位品尝者，用她那清冷平淡的声线，定义为……
蚯蚓？
一股岩浆从脚底直冲头顶。
艾莉娅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两个字在反复回响，带着回音，带着混响，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
毁灭吧。
这个不识货的世界。
“哼！”
一声重重的鼻音，打破了餐厅的宁静。
艾莉娅气鼓鼓地站起身，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
她伸出双手，以一种保护稀世珍宝的姿态，将那笼被贬低为“蚯蚓”的杰作，从红玉面前一把端走。
然后，她抱着那笼点心，噔噔噔地走到餐厅最远的角落，拉开椅子，重重坐下。
用整个后背对着红玉，表达着她的愤怒与不满。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自己捏的“不可名状之物”，恶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好吃！
真好吃！
这是龙！伟大的龙！不是那种在土里钻来钻去的软体动物！
她一边吃，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观察红玉的反应。
然而，那个罪魁祸首只是静静地坐在原位，姿态优雅，仿佛刚才什么都未曾发生。
红玉觉得有些好笑。
她的唇角，在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瞬间，向上牵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随即又被强行抚平。
逗弄这个小家伙，比处理那些填不满的欲望要有趣得多。
但现在，好像玩过火了。
该怎么安慰？
道歉吗？以她的性格，说不出口。
红玉的视线落在艾莉娅的背影上，看着她气呼呼地一个接一个消灭着自己的“杰作”，那小小的肩膀还随着咀嚼的动作一起一伏。
就在艾莉娅准备解决最后一个小龙包时。
一只手，毫无征兆地从她身侧伸了过来。
玉雕一般的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
那只手，精准地捏住了她筷子上的最后一个小龙包。
然后，拿走了。
艾莉娅的动作僵住了。
她缓缓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红玉。
她是什么时候来到自己身边的？
脚步声呢？气息呢？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察觉？
此刻的红玉，就站在她的椅子侧后方，高挑的身影笼罩下来，形成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
整个姿态，几乎是将她半抱在怀里。
艾莉娅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阳光与草药般的独特暖香，混合着一丝自己身上残留的面粉味。
她要做什么？
艾莉娅的心跳开始失序。
红玉当然是来安慰她的。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这位机智的魔王大人发现了一个规律。
面对这个时而脱线、时而炸毛的小家伙，任何语言上的安抚，效果都微乎其微。
反而是某些亲近的接触，能让她瞬间安静下来。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况。
红玉没有说话。
她只是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指尖捏着的，那个还带着余温的小龙包。
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小小牙印。
是艾莉娅刚刚咬过的。
在艾莉娅震惊的注视下，红玉将那个缺了一角的小龙包，送入自己口中。
一口，吞下。
动作流畅，神情自然，像是在品尝一道再普通不过的点心。
轰——
一股热流从尾椎骨笔直窜上天灵盖。
艾莉娅感觉自己的骨头都麻了，四肢百骸浸泡在温热的液体里，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她的大脑处理器，彻底过载，宕机。
红玉身上的暖香，近在咫尺的吐息，还有她刚刚那个……那个惊世骇俗的举动。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帧帧的慢镜头，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
这个三无宅女魔王！
她怎么突然这么会了？！
不行！
她艾莉娅，战场上都未曾退缩的圣女，怎么能在此刻落入下风！
她猛地拍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系统播报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涌了上来。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身体微微前倾，稍稍站起。
这个动作，让她离红玉更近了。
她凑到红玉的耳边，柔软的银发蹭过对方的脸颊。
她学着话本里描写的妖女，故意压低了声线，让气息若有若无地拂过红玉敏感的耳廓。
“没想到……”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沙哑和魅惑
“传说中的魔王大人，居然这么口嫌体正直？”
“嘴上嫌弃得不行，身体……却很喜欢嘛。”
说完，她迅速退开半步，在红玉转头看过来的瞬间，调皮地眨了眨右眼。
一个完美的wink。
近。
太近了。
艾莉娅呼出的温热气息，如同最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红玉维持了数百年的冰冷外壳。
那股被压制了许久的、属于血裔的本能，再一次，疯狂叫嚣起来。
想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按在怀里。
想在她白皙的脖颈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红玉的喉结，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滚烫的燥热从血液深处升起，让她的大脑出现了千分之一秒的空白。
她输了。
这一轮的交锋，她输得彻彻底底。
她几乎是立刻拉开了距离，重新站直身体，那张绝美的脸上，也迅速重新覆上了那层万年不变的冰霜，只是那冰层之下，似乎有什么在疯狂燃烧。
“圣女大人，该去清洁一下了。”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稳，甚至比之前更加冷冽，仿佛在用这种方式来掩盖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仓惶。
“身上都是奇怪的味道。”
说完，也不等艾莉娅做出任何反应，身形一晃，便化作一缕幽影，消失在了原地。
溜走了。
艾莉娅愣在原地。
奇怪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凑到鼻尖，用力嗅了嗅。
没有啊！
除了面粉的清香和一点点油烟味，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体香！
香喷喷的！
她还想开口质问，却发现偌大的餐厅里，早已空无一人。
不。
并非空无一人。
在餐厅最远的那个角落阴影里，青瑶的身影静静伫立。
她没有看这边，脸颊微微瞥向另一侧的墙壁，仿佛在研究那里的纹路。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身体，暴露了她并非真的如表面那般平静。
